顾煜辛酸地笑起来,把小桃子抱进怀里。 萧灼华给他生下的小人儿像面团一样软,让他光是看着就莫名觉得心疼。 “爹爹没有了,今后就剩咱们爷俩了,你要坚强……”顾煜嘴里胡乱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年岁尚幼的孩子听,还是说给悲痛难忍的自己听。 小桃子听完好像不懂,眼神迷茫打个哈切,吮着小手睡着了。 顾煜把孩子放回摇篮,憋回不争气的泪水。 环顾四周,画屏如旧,铜镜仍在,他恍惚觉得萧灼华应该没有死,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到某处藏着去了。过一会儿他应该还会照常出现在他面前,笑语盈盈问一句,少爷饿不饿,哥做面给你吃? 床角还留着萧灼华最珍爱的木头匣子呢,华哥哥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哥向来心软得很,怎么舍得丢下他,就这么独自去了。顾煜心中还抱了一丝希望,尽力欺骗着自己。 打开那个木头匣子,依然是木头小花、巾帕、休书…… 最底下压着一张顾煜从没见过的纸封。 泛黄的牛皮纸,端端正正写满三个大字—— “别君书” 萧灼华的字迹很好认,撇捺出锋,顿笔略圆,像极了他本人的亦柔亦刚。 顾煜心里咯噔一下,怀着几乎是沉痛到窒息的心情,从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书信。 煜郎卿卿如晤: 久不见君,思深念至。聊写此信,以慰郎心。遥山千仞,远溪万里,惆怅衷情之难递。鸿雁在云,游鱼在水,感伤素笺之难寄。近来恶疾多发,自知命不久矣。待到郎君归时展信,只怕妾身已成泉下亡灵。泪眼提笔欲写,竟悲极不知所言。病榻强作劣篇,望郎君体谅莫嫌。 近来上京雪愈骤,压枝沉沉如妾愁。不免忧君鏖战艰辛,可有寒凉伤病否?恨不能作皎月影,不辞漫漫随君行。卧看窗外落白纷飞,碎如苍天泪。忽念郎君离家时,小桥街口,频频回眸。妾心不舍,欲留奈何?妾虽不慧笨愚,犹能略解君意。四海未定,何敢卸甲。外贼未灭,何以为家。君自幼言,雄志在于黎庶天下。今既战火两隔,常伴不可奢得。明知诀别再不相逢,仍愿瞒疾忍泣相送。 昨夜寒号不住鸣,惊回旧时梦,怅醒三更。犹记初见,子尚在襁褓。嘤咛可爱,呱呱若小狸泣于吾怀。吾少时甚慌乱,煮膳绣花浣衣皆细慎,唯恐照料不周。吾炖汤于灶前,子垂髫蹒跚来,轻唤咿呀攥吾衣摆,望吾嬉笑憨憨,想来真如昨日。四折红漆回廊,二扇乌木轩窗。过午疏黄,漏映春光。伴君十年,至今难忘。今忆起,泪难自禁,枉生凄凉。 妾本飘零久,数年杀戮,负尽恩情,缠病亦无友。郎君不以妾卑贱,饶却一纸薄命,护蔽于檐下。妾以此免受流浪丧家,可侍于君侧,不胜感激。妾染淤泥满身,见君如窥天光。枯树暮云之人,三年幸与君伴,心满亦无所憾。积疴衰弱至此,唯有一事难搁。罪奴当死,稚子无辜。腹中幼胎若能留活,还望郎君爱护善抚,教养其笃行正道,休与生身鄙人所同。 枯荣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临书与君长决,从此勿念妾。牢记茶饭应季,寝息应时。酌量少饮酒,此物伤身不解忧。无力再书,所言草草。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葵卯年一月廿三,萧某手书。 风雨难同舟,余生且自珍重。 最后几行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信人已经痛得握不住笔。 满页泪痕斑驳风干,甚至末尾还有几滴暗沉的血迹。 顾煜压抑着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 他那温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绝笔的书信里,才唤了他一声煜郎。 想到这里,顾煜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泪珠落在手中薄纸,与萧灼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 此时此刻,他才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实。 ——萧灼华是真的离开他了。
第100章 顾煜对着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 从此连着几日,他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双目呆滞,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泪,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抱着萧灼华留下的那只小肉团揉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顾煜对外宣称重伤养病,有客来也不见,朝廷召也不去。 人们纷纷传言顾煜接受不了爱妾过世,已经疯了。 顾煜心知自己没疯,但自己大概是病了。 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觉得孤独;听枝上雀两鸣和,便觉得心堵;闻阶上花并蒂香,便觉得痛苦。 就连雨打疏绿,闷声作响,他独自负手立于檐下,都能无端听出似有一人撑伞二人行的脚步。 用饭时桌上有色泽鲜艳的糖醋肉,顾煜想起萧灼华喜欢吃这个,习惯夹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萧灼华碗里,肉却落到桌上摔个稀烂。他僵硬地抬头,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萧灼华坐过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萧灼华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间腮帮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爱的小鼠。萧灼华没显怀时,他曾笑话萧灼华吃这么慢,肚子何时能长大。萧灼华微红了脸,轻轻说“肚子又不是吃大的”。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就寝时顾煜睡得极浅,下意识习惯想到萧灼华身体不好,半夜总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没动静,心间一阵慌乱。他满头冷汗转醒,没看到熟悉的面庞,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侧空下的半张床。他伸手去摸萧灼华曾经睡过的地方,想起萧灼华怀孕时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动间往往会把他挤到床边去,他就心满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时趁着夜色偷亲媳妇柔软的唇。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舞剑时顾煜一招一式飒爽风流,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兴起回首,习惯朝萧灼华曾经站过的方向看去,张口欲让他抚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见瑶琴落灰重重,不见当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顾煜眸色暗下去,把剑扔在地上,抚摸着萧灼华生前弹过的琴,指尖沾染了闲置累月留下的尘埃。他想起那双如玉的修长素手,曾多么灵巧地在弦间游走,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剑曲。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他顿时觉得在上京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不久后,朝中传出顾煜辞官迁居的消息。 苏云澈邀请顾煜共饮于青江亭上,趁着月色正好最后畅谈。 “你这些天躲着我,我知道你有怨气,”苏云澈殷勤地为顾煜斟酒,踌躇一番才自责开口,“节哀。” 顾煜不接那酒,目光阴暗盯着眼前人,抿嘴不说话。 苏云澈放下酒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都告诉你。” “灼华身上有蛊,应该是萧肃下的。这种蛊叫痴人梦,一旦染上便不可解,发作时四肢百骸如同凌迟火燎,对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时日会被侵蚀成痴人,梦醒之时便是命已该绝。”苏云澈饮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艰难说出真相。 顾煜红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时候……” “所以他送你走的时候,不是有所好转,那是回光返照了。”苏云澈点点头。 “那他还在我府里受气……还在……北方打过仗……”顾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顷刻间泪如泉涌。 “我并非有意相瞒,灼华说怕你担心,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只能拐弯抹角劝你对他好点,奈何你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啊。”苏云澈淡淡地说。 顾煜举樽仰头,豪饮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泪。 “其实他从被下蛊那一日开始,死期就已经注定了。但他还是愿意在最后的时日里回到你身边,陪你走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苏云澈神色悲悯给顾煜续上酒,“他活得极痛,早些去了也是好事。” 顾煜接过酒樽一口闷尽,竟然凄极狂笑。 “你他妈的……还让我下江南……哈哈……”顾煜一手遮住半张脸,丝缕碎发混入指掌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 “即使我劝你不成,恐怕圣上也会亲自来劝的。”苏云澈无法直视顾煜的眼,低头看向酒樽上的精致纹路,指尖不停在上摩挲,仿佛要将兽云都磨平,“国事如天,将何以辞。” 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顾煜醉看红砖地上的月光,迷惑遐思老天真是混账,还要给这地方的伤口上撒盐。 风云幻变,更催雨来。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脸上,顾煜也不躲避,傻子似的任凭雨浇。 暴雨俄而倾盆,冷风愈猛吹啸。顾煜的黑发墨袍被尽数淋湿,粘腻地贴在身上,让他许多天来首次感到无比畅快。 心中痛到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懂得一味往前走。 他孤零零在这世上,孤零零看了雨一场。 十年 顾煜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离开上京的。 这段旅途的终点是武陵山。 有人问起他为何执意要走,他平静地说:“怕我妻孤单。” 上京是他的荣耀之地,也是悲戚之地。他生于这里,长于这里,经历过家门事变、荣宠封侯,也经历过得子之喜,丧妻之痛。 他颤抖着手将顾府的大门锁上,连带着锁起了属于过往的无数旧梦。 斜阳颓落,悲风呜咽。他抱着幼小的孩子,背着行李细软,走向武陵山老农顺路的牛车,只留下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 他在沿途写下《忆萧郎》: 忆萧郎,为赴君坟,此去千山越。 千山难越,复念枯柳桥头别。 桥头泪别,从今任随西楼月。 西楼皓月,伤心如是,隆冬残雪。 萧灼华的死,成为顾煜一生作品风格的转折点。这位向来豪放独绝的才子,余生所作的辞句皆以哀婉成名。 本书的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开篇的《灼华语》吧。 那是一个温暖明丽的春日,顾煜已经习惯了归隐后成为桃农的生活。莺语啼啭,惊雀震飞,正在庭院中藤椅打盹的他被迷迷糊糊吵醒,睁眼看到顾沅芷在当年移栽过来的桃树下蹦跳着嬉戏,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映柔光,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他爹爹的模样。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是他给小桃子取的名字。 许是今年天热的缘故,庭中武陵色开得格外绚烂。 于是顾煜铺纸落墨,本想写篇文章赞颂花开妖娆,思绪不知不觉向过往跳转,恍神间萧灼华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他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小时候华哥哥领他去街上买糖,想起长大后萧灼华为他在夕阳的昏黄中做羹汤,想起算命人的那句苦命鸳鸯。 雪泥无情,忍销今朝故人骨。孤鸿有心,难寄当年西窗烛。 含泪作完此篇,他抬头看芳菲胜火如烟,忽觉这些年来,桃花开了又谢,这已经是萧灼华离开他的第十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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