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狭窄的那处最后被折腾到血肉模糊外翻,着实惨不忍睹,好不容易才娩出一个浑身皮肤泛着异常青紫的孩子。 这颗从生父病躯里孕育的小果实,由于早产只有很小的可怜一团。他是个地坤男儿,眉目清秀像极了爹爹。 只是他出生时不哭不闹也不动,没有丝毫生气。 夏知秋光是看了那孩子一眼,泪就下来了。 苏云澈搓那孩子的背,没反应。 苏云澈打那孩子屁股,只听“啪”的一声,没反应。 苏云澈给那孩子渡气,那孩子毫无气息地歪着脑袋,没反应。 用一张暖和的小襁褓,苏云澈把他包好。 萧灼华听孩子没有声音,心里莫约猜到了。 他全然忘了刚生产完的筋疲力尽,用尽全力挺起撕裂破败、鲜血淋漓的身子,嘴角微微上扬,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对着苏云澈伸出双手,哑声道:“我想抱抱他。” 苏云澈含泪立在原地,不敢把孩子给他,怕他看了受不住。 “大夫,”萧灼华虚弱地撑起上身,口中喷溅出一大束血,他仍是不顾疼痛伸着胳膊,痴笑间泪流满面,做出讨要的动作,“求您了……” 萧灼华下一秒便支撑不住,吃痛呻吟一声,随后全身瘫软在床,目光仍凄惨地停留在孩子身上。 苏云澈将孩子放到他手上,萧灼华用衣袖擦擦脸上的血,自顾自轻轻地对孩子说话:“小桃子,我是爹爹。” “对不起啊,让你跟着爹爹受了那么多苦。”萧灼华怜爱地将孩子圈在臂弯里,拍拍小襁褓,气若游丝地低语,“是爹爹没用,对不起。” “虽然你总让爹爹吐,总让爹爹疼,但爹爹好喜欢你。” “你若是能听见就好了。” 萧灼华温热的泪簌簌而下,落到孩子的脸上。 方才面含死相的小桃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粥小眉毛,嘤咛着小声哭起来。 夏知秋和苏云澈都傻了眼。 萧灼华喜出望外,看着小桃子格外顽强地挥舞着小手,像是感受到了生身之人的悲痛,懂事地安慰爹爹。 “好孩子。”萧灼华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用侧脸贴上孩子的小脸,亲昵地停留许久。 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一点点放缓,萧灼华知道自己没有时日了。 往事流转,如同清风翻过书卷,在眼前一页页浮现。 他想起那个灰暗的清晨,他衣衫褴褛冻得瑟缩发抖,顾夫人抱着顾煜对他和善一笑;他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他伤痕累累疼得任人宰割,顾煜解开他身上的刑具,放下匕首没有杀他,将带着体温的大氅脱下,裹在他身上;他想起那个寒冷的午后,他怀胎饮毒怕得忐忑不安,顾煜放下剑,对他傻笑着说末将甘拜下风。 这辈子,真是太好了。 垂危之际,他如此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奈何命薄只三寸,满心欢喜皆是零落在萧瑟处成了灰,一腔苦等终究碾碎在黄泉口作了泪。 萧灼华在怀中儿子的哭声中,在身侧人们的呼唤声中,在对顾煜的思念无声中,满足地微笑,瞑目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痛了。 明烛黎天,肆虐风雪,带去一缕历尽苦难的魂。 萧灼华这一生,犹如一棵终年孤寂矗立在荒芜之地的桃花树,哪怕枯槁得只剩破败的枝丫,也愿在寒冬为心爱的旅人燃烧,磅礴的焰火胜于一树花红,颤颤巍巍献上最后的明艳,只为柔柔地温他一夜。 只是多年后,当年旅人风尘仆仆走过星火十三洲,行满五十秋,鬓边皆染霜,小楼煮酒入诗囊,蓦然回首,再也没有那片桃花悠悠落在肩上,穿过多年以前相隔六重天的月光。 寒香枝,暖香醉,北风千支,苦留为谁? 燃花烬,葬花灰,憔悴宿尽,明日纷飞。
第98章 一城风碎,三声锣悲。 唢呐鸣,丧幡垂。红棺起行,缟衣坠泪。 萧灼华生前过门时匆忙简陋,连顶像样的轿子都没有,死后出门的葬礼却风光大办,棺材都由上乘的贵木雕镂。 百姓围观道旁,拢袖探头一看,只见漫天的纸钱飘零,如同苍天哭下的鹅毛大雪,浩浩荡荡铺白了长街。 先前当街辱骂过萧灼华的人都变了嘴脸,作出分外慈悲心软的样子,咂嘴摇摇头,说还年轻呢,怎么就早早去了。 旁边半阖眼皮看热闹的人随意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怜五天五夜产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 于是人们用怜悯的眼色看着出殡的队列。卖布的扯了二尺白稠搭到那冰冷的盖棺板上,会唱的敞亮了嗓门长声号一声“您走好!”,更有年岁还小的姑娘,竟翘起兰花指攥着巾帕,面对着仪仗落下几滴泪。 丧事既过,世事如常。人们最多在茶余饭后想起那个早亡的苦命人,轻飘飘说一声“顾将军的爱妾死了。” 人照样从街中行踏,雪依然从天上落下。 而他们口中的顾将军,还在南疆守着黎民。 军鼓震震,旌旗猎猎,锈甲凝紫欲掩尽昏黑的夜。 顾煜目射凶厉寒光,执剑矫跃驹上,华冠高束乌发,披风赤红夺目。左腕窄袖隐隐露出红绳,便抵得上雄狮铁骑、万马千军。 将才无双,连战连捷。军心大快,局势扭转。这片饱经血色浓雾的疆土,终于得以窥见天色欲曙。 战船行水,月照璨蓝。青灯微光摇曳间,顾煜玄衣披甲,负手远望。豪怅千古兴亡事,满怀热血如同江潮涌动,就着寒朔夜风闯上心头。 一腔豪意难平,他随即眯眼遐吟写下: 临东淘,拍岸头。腾鲸吞天,斗星续永昼,点簇小吴钩。碧明漏、乱搅狂澜,十万里波卷银镂。 洋洋嗟忆千载秋。豪杰起灭,几度风云谋?谁言此地婉江悠,乍看是,一川难尽、英雄沸血稠! 眉眼炯烁似星朗,君子临风如树立。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武将,七分才情风雅染了泼墨浓夜,三分意气激昂付了岩口水湍,是何等天赋狂傲,自成独绝。 不久后,南疆之乱迎来最后一战。 顾煜带领八千轻骑率先从侧翼突袭,不料误中敌军埋伏。他额角淌血,身负多创,仍然强撑冲锋在前指挥。外贼乘机砍中他的后颈,顷刻鲜血迸溅如柱。这时的他狼狈不已,冠发歪斜散乱,披风暗沉破烂,战甲下的夹袄被刺穿撕裂后飘出棉絮,手腕上肮脏带泥的红绳也被砍断。 即使是这样,顾煜昏迷之际也不曾倒下。 得胜后士兵们焦急来寻,只见顾煜闭眸垂首跪坐在地,手中紧握的剑深深插进泥里。 将士们含泪把他扛回营帐,在老军医面前齐刷刷跪成一片。 他们说,您老千万要把顾将军医好,他从北方千里迢迢来这支援,他的妻有孕在身,还在等他回家。 老军医全力救治,也只能下刀剜去他的腺体,处理好他的伤口,其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许是苍天不绝其命,不出几日顾煜便醒了,醒时气息奄奄地胡乱念叨着:“灼华……回家……哥……” 此时,甸花胜火,绒草含烟,春风绿了两岸边。 江南风景撩人醉,顾煜清醒后却一刻不贪留,收拾东西要北上回乡,将断作两截的红绳和破洞的棉衣夹袄小心翼翼放回行囊。 人们打趣顾将军都不养伤歇息,这么着急回去看媳妇。 顾煜挠头嘿嘿地笑,说我妻快生产了,我放心不下。 楚水巴山万里长,离燕一夜别南阳。 莫笑春来便归去,岸芳不及灼华香。 顾煜一路上欢喜又紧张,一遍遍想象与萧灼华再次相见的场面。 算着日子,小桃子已经出生了吧,华哥哥给我生的小桃子,一定是极可爱的。他这样想着,不自觉红着脸勾起嘴角。 将士们都夸他带的糯米团子又甜又软,他自己都没吃几个,他准备回去央求华哥哥多做一些,好好解他的馋。华哥哥应该会在灶旁用心地做,嘴上温软又假装嗔怪地说,好馋的少爷。 衣服和红绳都破了。华哥哥恐怕又要一边缝补,一边笑他绝对是小狗狗托生的,脏兮兮把衣服都弄坏了。 摸摸自己凹下的后颈,他有些忐忑地想,华哥哥那么喜欢闻他的信香,这回自己几乎是变成了中庸,会不会被媳妇嫌弃。 哼,华哥哥无论如何都会喜欢我的。他又骄傲地想到。 顾煜不等向朝廷复命,背着灰暗残破的包袱,冒着道上的沙尘,一瘸一拐回到顾府门前。他额前颈后臂膀皆覆了疗伤的药膏,由粗糙的白布简单裹着,胡子拉碴凌乱,眼中血丝泛红,满脸都是疲惫。乍一看哪是打过胜仗的大将军,分明像讨饭的乞丐。 他满心期待赶路多时,心中急切想要见到萧灼华,以至于走得太快,竟没留意门前挂着的丧饰白绸。 推门而入,昔人不再,院中是清一色的白。 夏知秋像是早已算到顾煜今天要回来,抱着吱哇作响的小桃子坐在院中的木凳上,抬头冷漠地看那迟归的征人,一副悲伤到麻木的表情。 庭中桃花树已经枯萎,阳光透过干巴巴的枝桠斑驳照下。 旧居木已腐,何况树下人。 顾煜心下莫名一慌,神色疑惑:“灼华呢?” 夏知秋仍是淡淡看着他,启唇轻声答: “埋了。” “不……不可能……不会的……”顾煜身形一震,瞳仁紧缩,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 夏知秋低头轻晃手里哭起来的孩子,再次平静开口:“葬在武陵山,本宫亲自选的风水宝地。” 顾煜听后双眸圆睁愣怔几秒,嘴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99章 顾煜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萧灼华一袭白衣立在床边,俯身轻轻抚过他右眼下的痣,柔声和他道别:“少爷,我走啦,不必追。” “哥,别走,你走了让我怎么活!”他着急想要留住萧灼华,奈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眼睁睁看那人依依不舍对他含情一笑,转身消失在门扉间的光影。 猛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昏黑间,霞光悠悠照在脸上。 一只摇篮放在他床边,被褥里活泼蹬踢的小桃子正在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咛。 顾煜鬼鬼祟祟扒着摇篮,看到小家伙身上粉嫩的小衣、身下柔软的小褥,一眼便认出是萧灼华亲手缝制的。 小桃子并不怕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发现有人在满眼好奇地看他,张开小嘴“啊呜”叫一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冲顾煜挥挥。 顾煜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崽,又恐打仗多时皮肤粗糙扎到孩子,犹豫着不敢碰小桃子。 小桃子努力抬起柔弱的小胳膊,小手挥舞着够了一会儿,握住顾煜的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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