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郁在踏上北平的土地时,就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疼得他面色一白,他似有所感,看向那麻雀飞过的方向。 心中的恐慌怎么都填不满,像是个无底洞一般,吞噬着他所有的理智。 白副将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这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只觉得头疼。 在别人的地界上还这么不给人面子,看着面前留着小胡子,却一脸和蔼相的“中国人”,白副将心中不喜,面上却扬起一个笑。 上前一把扶住阎郁,伸出手与那在半空中停了许久的手交握。“张先生见谅,少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言下之意,不是故意怠慢,你也不要为难一个病人。 闻言,眼前那人蹙了蹙眉,眉间似有不喜,随后一笑,“无妨,不过白先生说错了,我姓张田。” 白副将看着眼前的人,心中那股子不喜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姓张就姓张,还张田? 为了舔那些人,连自己祖宗传下来的姓氏都不要了,这是要让他们家断子绝孙吗? 心中嗤笑,白副将面上却保持着微笑。 演戏罢了,谁不会啊。 那人看了一眼面色白得吓人,不似作伪的阎郁,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我们思虑不周了,阎帅是贵客,身子不适,应当是应该先休息一下,已经为各位备好了下榻的酒店,请跟我来吧。” 阎郁眸光一动,想要干些什么,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拉住。 “少爷!” 走在前方引路的人闻声转头,却见阎郁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那鬓发也被汗水浸透,衬得那张本就秾丽的面容倒是染了些病色。 靠在别人身上的模样,倒真是有几分病弱西施的模样。 不像是个执掌军权一方统帅,倒更像是个戏院里供人观赏取乐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哄人开心。 也不知是怎么当上这晋北主帅的。 敛了敛眸,压下眸中的不屑,又换上那副温和的面孔,“阎帅这怎么越发严重了?需不需要请个医师,或是送到医院去。” 要死也不能这般光明正大地死在北平,要是阎家的军队闹起来,也是一个大麻烦。 白副将偏头看了一眼面白如鬼的阎郁,将人又往上提了提,“无妨,老毛病了,有自备药的。” 阎郁全程未置一词,只是那低垂的眸中是一片死寂。 秋日的旷野上被一把火燃尽了落叶,只剩下那些死寂的灰。 刚刚那种灵魂都像是要被抽离的疼已经让阎郁知道,他的先生,已经离开了。 彻底离开了…… 一想到这个事情,阎郁只感觉一阵窒息,那颗本该鲜活跳动着心脏叫嚣着毁灭,窒息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汇成了一个疼字。 白副将将人打发走,嘴上说着客套话,只觉得累得慌。 一回到房间,就见那个原本应该躺在床上休息的人此刻正白着一张脸看向窗外。 准确地来说,是看着窗外枝头上的飞雀。 作为自小和阎郁一起长大的人,白副将见过这张秾丽又漂亮的脸上露出过许多神情。 张扬的,戏谑的,轻佻的,冷漠的,难过的……却唯独没有此刻这般,死寂……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期望。 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满目荒寂的土地上被人垂怜,种下了美丽的玫瑰,如今这玫瑰花花枯萎了,守着那朵花的小王子会做些什么呢? 更准确来说,阎郁不是小王子,应该是一条恶犬,守卫着他最珍贵的花。 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 阎郁没有回头,他看着窗外略显阴沉的天,神情有些落寞,“阿白,昨日北平是晴天吗?” 白副将一愣,像是不知道为什么阎郁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样的话,他看向窗外,声音有些悠远,像是想到了什么,“大概……是个好天气吧。” “是吗?那就好。” 先生不喜欢阴沉沉的天气。 比起在黑暗中前行,先生也更喜欢做个轰轰烈烈的英雄。 阎郁垂了垂眸,攥紧了摊开的掌心, 七宝佛珠滑进掌心,葱白的指尖不停捻着那不同材质的珠子,这样才能压下心中滔天的杀意。 刚刚那个狗东西带着笑的声音犹在耳畔。 ——“昨日在这广场上处决了一个间谍,嘴硬得很,十几刀下去,人就没了。” 那广场上暗沉的褐色血迹让人胆寒。 一脸儒雅的人见人面色更白了两分,心中嗤笑。 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一方统帅的。 那嘴上却更是不饶人,借着昨日处决的事情敲山震虎,认为这场谈判已经是他们主导了。 胆子这么小的人,如何能与他们相比。 ——“是个情报天才,可惜是个硬骨头,受了一轮刑罚,什么也没说,好像那指甲都被拔了个干干净净,血都拖了一路呢。” …… 先生…… 可心中那股子滔天的杀意又如何能控制住,手上的劲一大,那串许多年的老物件竟直接断裂开。 各色珠子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将阎郁的心照了个清清楚楚,唤回了仅剩的理智,他看着脚下四散的珠子失神。 白副将脸色一白,赶紧将地上散落着的珠子捡起来,确认都收好了,赶紧找了个东西给装起来。 阎郁却没有马上接过那些珠子,他放下手,抬头看向眼前的人,“阿白,我要把他带回去。” 他是我阎家的人,理应入我阎家的坟。 白副将看着阎郁一脸认真的模样,知道这次这些人是真的犯到阎郁头上了,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到阎郁身边,一咬牙,“行,反正我跟着你,什么事情没干过,不过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闹一遭罢了。” 阎郁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是憋出了两个字,“多谢。” 白副将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却先传来一阵敲门声,“您好,我们是送餐的。”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也到饭点了。 白副将给人开了门。 能走到房门口的,肯定都是被搜过身的。 推着餐车的两人却没有立刻退出去,为首的那人将脸上的口罩一揭,朝阎郁一笑,“阎帅,初次见面,我是陈柏。” 阎郁眸光轻动,看向眼前的人。 “阿爻的……遗体,终究是要交由家人的。” 顾爻无父无母,那阎郁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良久,阎郁点了点头。 他是他的妻,也是该自己来带先生回家的。 阎郁看向窗外,握了握拳,眼中是一片冷冽。 趁着夜色,一队人带着那满身血污与泥土的人,偷偷离开了北平。
第289章 家国难全(阎郁番外上) 原来七月的天,也可以这么冷吗? 看着连夜偷偷运回晋北,也亏得阎家财大气粗,那冰是备足了。 不然这尸体能不能囫囵运回晋北都是个问题。 小丫环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盖着白布的人,还有那面白如鬼的阎郁。 从白布中落下的一只手,那五个指甲盖都已经被掀飞,只剩下一片红艳艳的,糜烂了的皮肉。 触目惊心。 小丫环不忍心再看,撇过头去,掩着面,哭声却忍不住从嗓间溢出,在寂静的正堂中显得格外明显,突兀却应景。 成了一曲滑稽的哀歌。 不过几日,阎府门前的绸子就又换了种颜色。 喜上加丧,倒都是同一人。 阎郁将人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让自家先生穿那不好看的寿衣,反而贴心地给他换上了那大红的喜服。 他觉得,这应该是先生最喜欢的衣裳了。 新婚之夜,他就是穿着这身衣裳,眼中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 而他作为先生的妻,自然也是要让先生高高兴兴地走。 他们两个都穿着喜服,阴差看到了,也会在命簿上写下他们两人是夫妻吧。 思及此,阎郁的眼神越发温柔。 那张清俊的脸上结着冷霜,那冷到骨子里温度昭示着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细心地将那十根手指包上纱布,指头上又重新拥有了纯澈的白,就好像,那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从未消失。 都说人的遗体不全,死后的灵魂也会残缺。 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阎郁做的只能是补救。 那十几刀深可见骨的伤口,那被尸检之后翻开却没有合上的皮肉,还有那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每一道加诸在先生身上的痛苦,他都会替先生一一讨回来。 细心清洁过,再缝上,虽然丑了点,但他也希望先生不要嫌弃,能完完全全地过了奈何桥才是最要紧的。 不奢望着先生能等他。 只期盼先生,千万不要留恋这苦到头的一世,喝了了孟婆汤,忘却这前尘往事。 判官判下功过,先生下辈子定会幸福美满,平安喜乐。 小丫环看着这场面只觉得心上酸得很。 大概真的是好人不长久,祸害遗千年。 不然上天怎么能让这么好的人就去了呢? 正堂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只余下灵幡飘动的声音。 全程阎郁未落下一泪,面无表情地将那棺椁合上,亲手钉上了木楔。 看着那光风霁月的人被埋入深坑,有些个感性的已经偏过头偷偷抹眼泪了,他们不敢在阎郁面前哭,生怕刺激到他的情绪。 阎郁听到身侧传来的抽泣声,转头朝人看了一眼,微微动了动眸子,又收回了目光,捧着顾爻的牌位,无悲无喜。 一片黑白之色中,唯有他这一抹亮色。 是极致的艳,也是苦到骨子的凄。 那苍白的脸色配上一身红衣,倒是比棺椁中的人更像是恶鬼。 熟人一一拜过,只剩下阎郁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抱着那黑白的牌位,活像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哦,也确实是寡妇了。 白副将给人上完香,回头一看,见阎郁还待在原地,上前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句“节哀顺变”,阎郁却先动了动眼珠,“阿白,你先回去吧,我想和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沙哑紧涩的声音一字一顿,却格外平静。 白副将放了放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做傻事,好吗?” 那张漂亮又苍白的脸上牵起一抹笑,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反而越过白副将看向那石碑,目光悠远,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线。 “我,不会的,我会替先生成为刽子手,将那些畜生一刀一刀剐下来。 诸身罪孽,皆在我一人,那些人没有先死,我怎么能死呢?” 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狠戾,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闻言,那搭在红衣肩膀上的手顿了顿,白副将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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