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岁与知道年轻人看的是鹤云栎,他故意这么问的。 纪桓趁机报上身份与来意:“在下冰风谷纪桓,此回是来青州寻亲的,不知二位是否听过云霄派?” 来云霄寻亲? 鹤云栎仔细瞧打量起年轻人,并未发现他和哪位同门有相似之处。 应岁与则面色一寒,冷硬回道:“这不是去云霄派的路,山上也没有你要找的人。回你的冰风谷去吧。”他瞧向亭外,见雨小了些,提议,“我们走吧。” 在鹤云栎点头后,他抱上松松,拿出伞,和弟子一同走出茅亭。 见他们要离开,纪桓追入雨中:“前辈等等!”他催促着仆从拿出一卷画轴,“两位可见过这画上的人?” 画轴展开,露出一幅人像,是个青年,相貌和鹤云栎有七八分相像。 鹤云栎 了然:难怪年轻人方才一直看他。 纪桓抓紧时间解释:“这是我祖爷爷的哥哥,少年时因为家里困难被卖掉。祖爷爷生前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依凭记忆画出了他成年后可能的模样,命后辈必须将人找到。 我等不敢怠慢,多年来一直在找寻。前段时间新得了消息,才找到青州。不知两位可曾见过相似之人?” 说是“两位”,但实际上他只是在问鹤云栎。 因为时间久远,纪桓不敢贸然确认眼前的青年就是他要找的人,但相信即使不是,也绝对有关系。 鹤云栎抬脚,想上前仔细查看。 应岁与却慌了,松开伞,抓住他的手,连松松也拉住了他的衣襟。 失去支撑的伞飘落,雨丝落在三人身上。 鹤云栎回头看了一眼拽着自己的两人,收回了脚步。 他并未直接回应纪桓,而是指点道:“你们要找云霄派的话,得从这里掉头,直走,见到有李树的小道后转向,之后沿着李树一路往上就能找到了。” 说完,他召回雨伞,重新为一大一小遮去纷飞的雨丝:“师父,走吧。” 他们还要去庄子上呢。 纪桓还试图叫住鹤云栎,但对方不再理会他的呼唤。 瞧着牵手走远的两人,他疑惑:原来是师徒吗?感觉不太像啊。 走出一段距离后,鹤云栎才开口感叹:“画上的人和我有些像。”他抬眼看向应岁与,露出询问之意,“可我完全不记得来云霄之前的事。” 他想听听应岁与的说法。 师父不想他靠近那个年轻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吧。 应岁与不知该如何开口。 除了害怕鹤云栎被带走,也因为在那段往事里,他的模样并不讨人喜欢。 …… 事情得追溯到九十年前的某一天。 彼时还混迹于邪道的应岁与站在街边,长久地看着街对面那对老少。 他们已经在他落脚之所的巷口站了十三天了。 说是“老”但男人年纪不算大,模样黑瘦,一看就饱经劳苦。而被他牵着的男孩约莫七八岁,有些瘦,但能看出模样颇为可爱。 孩童身上插着草标,这是要卖掉的标志。 男娃娃本来就好卖,何况模样还不差。上前询价的人很多,但男人却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他们。 孩童黑亮的眼眸也一次次抬起,似乎在寻找什么。 出于某种“恶意”的心思,应岁与在多日的旁观后,第一次走了上去:“他是你的亲生孩子?” “对。”男人的眼神与声音都透着麻木。 “不要了?” 男人沉默,似乎为这个问题感到痛苦。 应岁与又问:“三十两银子卖吗?” 他自信自己给出的价钱不差,男人也确实在为这个价码心动,但还是问了一句:“敢问公子住哪?买这孩子回去做什么?” 应岁与明白这孩子卖不出去的理由了。 ——对于买主的挑三拣四。 他觉得男人很虚伪,都决定抛弃这孩子了,还管他的死活做什么?拿得到银子不就好了? 但后来想想,当时的他或许在嫉妒吧。 同样经历了被抛弃的命运,这孩子至少在被抛弃的前一刻还在被血亲关心着。 他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只问:“卖,或不卖?” 或许是不相信面前这个满是戾气的年轻人,男人思虑再三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向男人询价成了应岁与出门的节目,两到三天问上一次,而每次价钱也会涨上三到五两。 他并非诚心想买,只想看到这个男人痛苦又纠结的模样。他想戳穿他的伪善,逼他承认自己为钱抛弃孩子的事实。 在痛苦的等待中,男人日渐憔悴,本来还算精神的脊背逐渐佝偻。 第二十天,应岁与第三次询问没能达成交易,准备离开。 此时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七十两!”见他没有反应,孩童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七十两,我跟你走。” 孩童在为自己讲价?在为把他当商品卖掉的人讲价? 应岁与觉得不该是这样,他怎么能不难受、不哭呢? 但他终究无法向一个主动卖掉自己的孩子还价。 他将银子丢给男人,朝孩童伸出手,而孩童也自觉松开男人,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这份乖巧识趣让应岁与很满意。 他转头警告男人:“以防你和你的家人没有自觉,我多提醒一句。我买下他,那他无论生死都是我的。如果以后你们家里的任何人敢厚颜无耻地找来,我就杀了你全家。” 听到这狠厉的威胁,男人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并非良善,开始惶恐和后悔。可他神情几番变化,终究没有说出让应岁与把孩子还给他的话。 在这二十多天的等候中,男孩已经成了他良心上巨大的包袱,好不容易放下,他没有勇气再背回去。 他握紧钱袋,朝应岁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瞧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应岁与蹲下身,对着孩童低叹:“看,他把你卖给了一个杀人犯。挑来挑去,还不是挑了个最高价的。” 他的言辞十分刻薄,孩童低下了头,豆大的眼泪砸在泥地里。 原来不是不在意被卖掉的事,只是一直在忍耐。 应岁与如愿瞧见了孩童的眼泪,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什么样的缺德事。 自觉有愧的他僵硬死板地安慰:“别哭了。我不会教你杀人。” 一时脑热买下孩童的后果便是,直到把人带回落脚之地,应岁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懂照看孩子。 这原本只是他一个充满“恶意”的游戏,一开始的打算是,如果真买下了,就随便丢给别人养。 但孩童超出年龄的乖巧与懂事让恶劣刻薄的他也不禁生出几分怜悯,无法过于随便地对其做出安排。 除此之外,这孩子不知为何特别粘他,很喜欢抓他的手,睡觉也要贴着他。 因为清晰而深刻地面对过被抛弃的命运,所以特别怕再度被丢下吗? 但他并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也没给过孩童什么关爱,这样也愿意跟着他? 怀疑于孩童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依赖与信任,应岁与想方设法地进行试探。 他会故意带着一身血回来,孩童确实被吓到了,但在短暂的畏惧后,还是怯怯地拿着湿毛巾贴了上来。 但这并不足以让当时的应岁与放下疑虑,他不断加重着试探的程度,终于有一天,突破了底线。 他故意将孩童丢在了集市,转身离去。从天亮到天黑,他就在一旁看着再度经历抛弃的孩童,从惶恐无助到灰暗绝望的模样。 这样总不会再信任他了吧。 然而当他再次出现时,孩童还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甚至比过去粘得更紧。只是孩童脸上在近些时日里生出的光彩不见了,他变得比上一次被抛弃时更加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应岁与很难说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严重的错事。 后悔、惭愧、自责……就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辜负了师门时一般。他太过自以为聪明而又不懂珍惜,总是在毁掉自己拥有的事物后,才能意识到什么是重要的。 同病相怜也好,愧疚也罢,他开始想要为孩童寻找一个安稳幸福的归宿。 但这并不容易。 他没有值得信任的朋友。 不,应该说根本没有朋友。 没有人想和他这样敏感多疑,还总喜欢伤人的人做朋友。 长久的思考后,他想起了被自己遗忘很久的宗门,那个本是他唯一归处,却被他背弃的宗门。 十多年来,怀里的弟子令一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也如同游丝般牵挂住应岁与的思绪。 他不知道陆俦为何没有将他除名,但自觉没有脸再回去。 但这孩子天赋根骨都很不错,适合修仙。 他是个叛出山门的逆徒,还云霄一个好弟子,勉强也算扯平吧。 他带着孩童一路辗转,回到了云霄。 在山门处,他将自己的弟子令塞进孩童手中:“拿着这个东西,交给你进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简单做过叮嘱,他转身准备离开。 孩童死死拉住他的手掌,他撇开,孩童又抓上来。再度撇开后,他快步离开。然而孩童小跑着跟了来,山路崎岖,他跌倒了好几次,但又自己爬起来,执拗地追上应岁与的脚步。 他将孩童带回山门,命令他呆在这里不准再跟来。 但孩童并不听他的话。 这份执拗让应岁与头疼。 在他第三次将孩童带回山门的时候,门口多 了一个人。多年不见的师兄弟四目相对,应岁与说不出任何话,他本来不打算和师兄们碰面的。 最后,是陆长见先开了口:“既然回来了,就快进来吧。” 应岁与喉头一紧,双眸发红。 直到听到师兄这句话,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不想回来,是不敢。他怕面对自己的是紧闭的山门,是师兄们厌弃憎恨的目光…… 这比流离还教他难以承受。 而陆长见的话打消了他所有疑虑,没有质疑,没有责备,就像迎接一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游子。 十三年的漂泊,因为这句话,终于画上了句号。 那天没有弟子在山门前的执拗挽留,他就不会遇上师兄,也就不会留下来。 之后,独身离开的他应该会继续浑浑噩噩的流浪吧。 所以应岁与一直觉得,与其说是他带着鹤云栎回到了云霄,不如说是鹤云栎将他带回了云霄派。 谁来也不能带走他的弟子。
第86章 面对鹤云栎的询问, 应岁与终究无法将那段过去细细讲来,只轻叹:“为师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是在中州遇到的你。”他说不出“买卖”二字, “所以为师就把你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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