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将军深明大义,难怪能把江公子养得那么好,”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看向了齐让,“那皇兄呢?” “我怎么了?”齐让倒了盏茶递到他面前,“我虽然比维桢年长两岁,但他毕竟是我的舅舅,他的事儿连外祖、外祖母都不管,我自然也没意见。” “不是江公子的事儿,”齐子元捧着茶盏,一双眼看着齐让,“当日皇兄醒来后,有人担心你不甘心就此退位,曾经建议我保证将来会立皇兄的子嗣为太子,百年后还位于皇兄一脉。” 齐让微微眯了迷眼:“陛下愿意?” “若是皇兄……”齐子元本想说若是皇兄的子嗣,自己当然是愿意的,话说了一半,最后却改了口,“所以皇兄想要子嗣?” “以前是因为我自诩年轻,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无暇顾及此事,至于现在……”齐让微微顿了顿,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齐子元,“当日留下许戎是不想让他留在许家那种地方,后来发现确实是个聪慧可爱的孩子,有这么一个跟着我耗在这皇城里就够了,非要一个自己的血脉说不定还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乖巧懂事。” “那……” 齐子元素来是个直接坦率的,可突然却发现,即使到了今天,他和齐让的关系已经如此亲近,有很多话他还是没办法问出口。 比如……齐让现在还想拿回皇位吗?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到底有怎样的筹谋和打算? 见他一直迟疑着没说出后面的话,齐让微挑眉:“怎么?” “没,”齐子元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想问今日这茶茶香怎么这么浓?” “这不是昨天你才让陈敬送来的北苑新茶,”齐让笑问道,“之前还想问你,各地进贡的茶这么多,怎么就偏好这北苑茶?” “可能……” 因为穿过来之后喝到的第一口茶就是这北苑茶。 这种理由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齐子元想了想,稍微改口道,“因为我从乾州回到都城后最先喝到的就是北苑茶。” 他说着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其实不懂茶,只是当时喝着觉得还不错,也就没怎么再尝试其他的。” “茶本就是用来喝的,每个人口味不同,喜好也不同,又何来懂或者不懂一说,”齐让说着话端起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嗯,”齐子元弯了眼睛,也端起茶盏,跟着喝了一大口,“闲聊了这么半天,今天的墨卷还没开始看呢……两日过去我才看了五份,再不抓紧点,殿试前要看不完了。” “前日才张了榜,礼部筹备殿试也还需要时间,来得及,”齐让劝慰道,“况且未必需要把每一篇文章都读透了才能主持殿试……入朝为官才学固然重要,但若只会纸上谈兵,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这倒是……不过每天看看他们的墨卷也还是挺有趣的,总比看那些不知所云的奏章强。”说着话,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能改改动辄就长篇大论的习惯,明明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儿,偏偏要费尽周章地写那么长一篇,还要有各种的赘述和拽文,常常我第一遍看完都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回头去再看一遍,白白浪费工夫。” “朝中确实有些人行事如此,”瞧见齐子元的表情,齐让轻轻笑了一下,“看久了大概也能知道是哪些个,再遇见他们的奏章可以押后再看,没什么紧要的事也可以干脆不回” “还可以不回的吗?”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先前不是每封奏章都回批复?” “那是因为送到我这儿的奏章大都是紧要的,”齐让道,“现在你是一国之君,便该由着你的规矩来,让朝臣们适应你的行事习惯,猜你的喜好,收敛自己的行为。” 眼见齐子元面上有犹豫,齐让轻轻摇头,继续道,“我知道你生性良善,即使对身边的内侍也不会任意驱使。但朝堂中的这些人,你若不压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 齐子元知道齐让的话是对的,登基这几个月,他和朝臣们其实一直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他其实并没有非要压住这些朝臣的心思,但也有自己不能退让的底线,就像是先前齐穆棠的事儿又或者春闱的事儿,但凡他退让一步,这朝中局势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果然还是要更坚定一些。 “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皇兄放心。” “嗯,”齐让也点头,“对你我一直很放心。” 正说着话,半敞的殿门突然被叩响,自齐子元来了永安殿就极少露面打扰的陈敬站在门外,低低开口:“陛下,京兆尹求见。” “京兆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齐子元有些疑惑,抬眼见齐让点了点头后,才开了口,“那就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是,陛下。”
第五十四章 京兆尹孙朝,永安五年进士,宋清的同榜。 齐让继位后一直致力于打破世家对朝局的垄断,在位十余年几次开科取士,录取了近百名寒门出身的士子,因而出身于望族孙家的孙朝能从其间脱颖而出一路坐到京兆尹的位置,可见其才学和品行。 不过据说孙朝其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不管是和世家的子弟还是同榜的进士都无交集——或许这也是齐让放心重用他的原因。 世家之间多有亲缘,所以仔细论起来,齐子元和孙朝也算是远亲,但继位以来几个月也只在早朝上和他打过照面,外加批复过几份从京兆府送来的案卷。 而今日孙朝居然主动请见,甚至在自己没在仁明殿的情况下专门寻来了永安殿……所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正想着,书案对面的齐让突然站起身来。 “皇兄?”齐子元诧异,“你去哪?” “天气正好,”齐让温声解释,“我去御花园转转。” “这是永安殿,若是回避也该我走才是,”齐子元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仰着一张脸眼巴巴地开口,“就是事后我还要把孙朝禀奏的事儿再给皇兄转述一次,有点麻烦。” “你啊……”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面上多了点笑意,“就不怕孙朝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他既然来了永安殿,自然是不怕被皇兄知道,”齐子元凝神看着他,“而且我以为这么久了,皇兄应该知道,不管朝内朝外的事,我对你素无隐瞒。” “我自然是知道的,”齐让微抿唇,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正是因为知道……” “皇兄,”齐子元开口,打断了齐让的话,“你我脾气、秉性还有行事的习惯素来都是不一样的,你背负和顾虑的东西,也是我无法想象的,所以无需和我一样事事坦诚,我只要知道你不会害我就好了。” “好,”齐让喉头微哽,深吸一口气之后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我保证不会害你。” 齐子元弯了眼睛,眉眼带笑:“我相信你。” 齐让迎着那张明媚的笑容,缓缓地坐回了书案前。 片刻后,陈敬引着一身公服的孙朝进了门。 孙朝已年近四十,面相上看起来却不过二十有余,只是身形不高又过于苍白清瘦,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总管着都城极其周边二十多个县。 自进到殿内,他便一直躬着身,连头都没抬一下,明显对齐子元为什么会在永安殿毫不在意,却又不忘礼数周到地朝齐让也行了礼:“臣参见陛下,参见太上皇。” “免礼,”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引他入座又看了茶,“孙大人今日匆忙进宫,可见是有紧要的事要禀奏?” “是,”孙朝捧着茶盏,浅浅喝了一口以示礼貌,而后才又开口,“禀陛下,今晨闽州举子杨诠到京兆府控告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 齐子元端起茶正要喝,闻言手一抖,整盏茶顺着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一旁侍立的陈敬整个一惊,急忙上前查看,“您没事吧?” “没事,茶是凉的。” 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放心,自己垂下视线看见沾湿的前襟,却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一方锦帕递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而已,”齐让面色沉静,那双虽不见笑意的眼里却待着让人莫名的安心,“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锦帕上依旧泛着淡淡的香气,清清冷冷地萦绕在鼻息间,冲散了齐子元心头涌起的烦乱。 “好,”他接过锦帕擦了擦前襟的茶渍,等着内侍收拾好脚下的茶盏,才转过视线,看向一直安坐在原处的孙朝,语气平静,“你刚刚说,闽州举子杨诠状告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有什么凭证?” “他说自己亲眼目睹,即是人证,并有数十名同期举子与他同行。他们一路从驿馆过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闹出了不小的阵仗,所以即使没有什么实际凭证,臣也无法置之不理。”眼见齐子元蹙起眉头,孙朝却依然冷静,起身拱手道,“但此事牵扯甚广,尤其宋清官拜中书侍郎,又是陛下钦定的春闱主考,臣与他同朝为官品级相同,不敢擅专,只好进宫来请陛下决断。” 在齐子元眼里,私受贿赂、偏私舞弊这八个字怎么都跟宋清扯不上关系。 但如孙朝所说,这个杨诠有数十名同期举子同行,又有附近百姓围观,闹得阵仗这么大,若是就此置之不理,连他这个皇帝都有处事不公的嫌疑——尤其宋清还是他顶着满朝的反对坚持任用的主考。 可依着现代人的想法,“谁主张,谁举证”,总不能因为你们人多,空口白牙地说上一顿,就要宋清来自证清白吧? 齐子元目光微垂,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抬起头看向孙朝:“那个杨诠现在何处?” “臣本想带他同来面圣,”孙朝说着话,面上终于多了不耐,“但其他的举子好像生怕臣会趁机加害于他,执意要求同行,臣无法带着几十人进宫,便将他们都留在了京兆府后堂,留专人看守。” 齐子元听完,不自觉皱了皱眉。 从方才他就在想,这个杨诠到底是何许人,不管这次是不是诬告,张榜不过第三天,他一个闽州而来的落榜举子在没有任何实际凭证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容易地获得几十名同期举子的支持,还让他们如此同心地对抗京兆尹…… 思绪微转,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脑海—— 这段时日早朝上好不容易才安分了的朝臣们……是真的安分了吗? 从决定任用宋清为主考开始,齐子元就一直隐隐地感到不安,当时只以为是难得主动做了次决断,多少会心生忐忑,现在才后知后觉,是因为不管宋清的这个主考还是这次春闱,都进展的太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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