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十分紧要,”陈敬道,“其余的奴婢不好多问。” 齐子元拿过旁边小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冷茶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让他清醒了不少:“那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匆匆忙忙离去,没多久又重新推开了门,不知从哪来的冷风跟他的脚步声一起卷进暖阁,吹散了空气里浓重的熏香味。 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陈敬身后的男人。 虽说是名义上的表哥,这个周济桓看起来却像比周太后还要大上几岁,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一双眼冷冰冰的,仿佛沾染了冬夜的寒意。 对于齐子元毫不收敛的打量,他丝毫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齐子元被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得莫名心虚,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么晚来是有要紧的事儿?” “回陛下,确实是要紧的事儿,”周济桓直起身,答道,“谋害太上皇的凶手抓到了。” “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白□□宴的时候刚为这件事争论的不可开交,晚上凶手就抓到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顺着问了下去:“凶手是谁?” “先元兴帝跟前的红人,内常侍秦远,”周济桓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嘲讽,“陛下年少,可能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 齐子元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一时没说话。 他不仅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甚至还不知道秦总管是谁,。 所以他没法判断这秦总管是不是给齐让下毒的人,更不想参与这些不知前因后果但是又明显影响极大的烂事儿。 “小时候的事儿朕确实记不太清了,”齐子元喝光杯里的冷茶,冷静开口,“不管凶手是谁,抓到了就是好事儿,早点结案也好给太上皇和群臣交代。” “臣也想早日结案,只是这秦总管咬死了要面见陛下之后才肯招认,”周济桓拱了拱手,“臣无能,只能将人带了过来,现下正在殿外。” “朕?”齐子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论起审案,朕肯定不如大理寺,你们都问不出东西来,朕哪有本事让他招认。说不定这是他故意拖延随便找的借口呢。” “是不是借口,总要问过才知道。” 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侍卫将一个沾染着血污的麻袋扔到了地中央。 齐子元一惊,下意识抬头,看见了扶着侍女手臂缓缓而入的周太后。 本就不算宽敞的暖阁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鼻息间好像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齐子元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一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受了其他人的礼,一边起身行礼:“母后。” 周太后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转向自她进门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的周济桓。 “参见太后。”周济桓迎着她的视线,慢慢躬身。 周太后凝眸看了他一会:“辛苦了。” 周济桓直起身:“为人臣子为君效力,应当的。” 说着,朝齐子元的方向拱了拱手。 十分感动,但是大可不必。 齐子元勉强笑了一下算是对周大人忠心的回应,余光瞥见一旁周太后已经入了座,正接了陈敬奉上的茶细细品了起来。 既然这样…… 齐子元坐回软榻上,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下地中央麻袋里那位秦总管发出的呜咽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太后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还不放秦总管出来?”她淡淡吩咐道,“哀家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正好趁着今日一起叙叙旧。” 齐子元跟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前内侍总管是没什么旧要叙的,只想找个借口把这事儿推出去,但那两个侍卫已经手脚麻利地上前打开麻袋,从中拖出一个束了手脚堵了嘴却仍在不断挣扎的……老人。 虽然素不相识,但披散着的花白须发、破乱的衣袍、还有身上脸上斑驳的血污…… 齐子元垂下眼眸,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茶,再开口时语气自然了许多:“他就是那个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周太后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取决于皇儿。” 齐子元去放茶盏的手一顿:“什么叫取决于……朕?” 周太后盯着那双满是茫然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话,而是在齐子元的注视下径直来到秦远跟前。 她弯腰将那块用来堵嘴的破布扯了出来,语气温和的好像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别来无恙啊,秦总管。” “果然是你这个这个贱人!”蓦地获得骂街自由的秦远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仰起头死命地瞪着身前的人,恨不能挣脱绳索扑上前拼命,“陛下准咱家回乡养老,你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他年纪虽大,声音却格外尖利,歇斯底里地回荡在原本宁静的暖阁内,周太后却丝毫未受影响,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凝神看着脚下的人:“陛下……你是说眼前的陛下,还是被你谋害的永宁帝?” “我谋害……”秦远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声音更尖利了几分,“咱家一直在老家安养,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总管离宫久了,人也变天真了,”周太后轻笑,“到了这个地步,哀家是不是血口喷人还重要吗?” “周思柔,你……” 话说了一半,就被重新塞住了嘴。 周太后摸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看着周济桓抓着秦远的手在一张不知从哪拿出来的供状上画了押,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状纸递向齐子元:“现在明白了?” 齐子元看着那状纸上的血掌印,喉头微哽,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明白什么?” “秦远嫉恨太上皇逐他出宫,暗中指使过去的下属在御膳中下毒,致太上皇昏迷不醒,现已招认,其他参与者也尽悉归案,”见齐子元不接,周太后也不在意,将状纸折好递还给周济桓,耐心解释道,“现在可以给太上皇和群臣一个交代了。” “……” 齐子元扭过视线,看向地上不住挣扎呜咽的秦远:“所以他只是用来了结此案的替罪羊?” “秦远与太上皇素有旧怨,未尝没存过弑君的念头,也算不上替罪羊,”周太后看着齐子元的眼睛,缓缓道,“你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说他是凶手便不是冤枉他。” 齐子元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凶手究竟是谁,周太后不在意,大典上那些叫嚣着要抓真凶的文武百官也未必在意。 新帝已经登基,前朝的事儿需要一个句点,秦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句点,而他这个皇帝,不过是多方势力角逐后选来画句点的吉祥物。 “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回去休息了,”周太后突然开口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济桓,把这儿收拾一下。” “收拾什……啊!” 问了一半的话化成了一声惊叫。 齐子元看着周济桓手里那柄滴着血的匕首,又看了眼地上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的秦远。 浓重的血腥气在暖阁间弥漫开来,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不是已经画押了?”齐子元捂着嘴,半天才问出口。 “皇儿还真是孩子气,”周太后似乎有些无奈,一边示意周济桓将地上的尸首带走,一边道,“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翻供。”
第五章 一直到临睡前,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还在齐子元鼻息间萦绕——虽然周济桓出手狠厉一刀毙命,并没在暖阁留下多少血迹,仁明殿的内侍也手脚麻利地清理过地面,还换了新的安神香。 先前氤氲出来的睡意早散了干净,只要闭上眼,秦远抽搐着没了气息的画面就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 齐子元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秦远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死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自小养成的道德感还是让他没办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无动于衷。 除此之外,还有无尽的惶恐—— 杀人不眨眼的周济桓,视人命如草芥的周太后,还有这个完全陌生朝代,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等百般辗转终于睡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白日的种种冲击却没轻易消散,化作连绵的梦境,困扰着筋疲力尽的齐子元。 一会血肉模糊的秦远站在床边,歇斯底里地叫自己偿命,一会面无表情的周太后递过来一柄滴着血的匕首,一脸冷漠地说:“杀得了人才坐得稳这皇位。” 还有那位太上皇齐让,穿着一身帝王冕服,一步一步地踏上被鲜血染红的御阶,手里的长剑闪着寒光,毫不犹豫地刺向瑟缩在龙椅上的自己。 “陛下!” 齐子元猛地睁开眼,还没完全从梦中回神,又被床边突兀的人影吓了一跳:“谁!” “是奴婢,”陈敬点燃床边的红烛,躬身回答,“陛下,该上早朝了。” “早朝?”齐子元捂着还不住狂跳的心口,视线在昏暗的暖阁里转了一圈,茫然道,“几……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陈敬回道,“寅正。” “寅正……”齐子元用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勉强算了算,“凌晨四点?” 陈敬正吩咐人准备梳洗的东西,闻言回头:“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 齐子元咽下嘴边的脏话,捂着脸倒回床上。 哪怕是高三那年也才五点半起床,这个皇帝非要当得这么勤勉吗? 不然还是想想办法把皇位还给那个齐让,他在这个位置待了十多年,别的不说,早起的经验总比坚持上早八都很困难的自己多。 胡思乱想间,梳洗用的东西已经备好,陈敬带着几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守在床前:“陛下,今日是您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列位大人已经侯在奉天殿了。” ……原来有比自己起得还早的。 “知道了!”齐子元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伸手接过陈敬手里的布巾,“朕自己来吧。” 陈敬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后退一步让出了水盆前的位置:“是。” 洗脸漱口可以自己来做,束发更衣对一个刚穿过来一天的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尽管日常的朝会并不用穿前日那身繁琐的冕服。 赤黄色的天子常服配青玉冠,铜镜里的少年明明还是那张自小看到大的脸,却又格外陌生。 齐子元叹了口气,裹上厚厚的裘衣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了门。 天光还未全亮,晨间的北风一如昨日,让本来就困得要死的人愈发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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