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为他费神,”江维桢道,“他虽然继了位,但也要顾及朝中文武和天下百姓,表面上总会装一下,不敢对你这个太上皇不恭敬。” 汤匙碰到碗上发出轻响,齐让吃了口粥:“倒不是为这点小事困扰,我只是在想……” 迟迟没等到下文,江维桢轻轻推了推齐让的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齐让摇头,不置可否。 江维桢撇了撇嘴,也没在意:“提起他我倒是想起来,怎么偏偏选了今天让人把你醒了的消息传出去,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没有,”齐让笑了笑,“你不觉得,在他以为坐上皇位天下在手的时候泼盆冷水很有意思吗?”
第三章 马车摇晃,一路朝龙首山而去。 齐子元靠在车壁上,眼帘微阖却没有半点睡意。 这一上午他过得晕头转向身心俱疲,本指望大典过后休息一会。结果还没出奉天殿就收到了来自周太后的建议——去行宫探望那位刚醒来的太上皇。 说是建议,齐子元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匆匆忙忙换掉了那身华贵的冕服,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送上了这辆前往行宫的马车。 齐让。 齐子元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个刚听来的名字。 马车出宫门后他故意找话题和陈敬聊了一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出了点东西——比如那个有事要奏的宋清出身寒门,是上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比如站出来反驳宋清的老者叫周潜,是周太后的亲哥哥,原主的亲舅舅。 还有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太上皇,原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前永宁帝齐让。 据说他是先前在行宫休养时被人下毒,昏迷了几个月不见好转。 眼见刚安稳了几年的朝局再兴动荡,朝中的几位老臣只好上书周太后,把一直在乾州当藩王的原主叫回都城承嗣皇位。 结果昏迷了几个月的上任皇帝在新帝登基大典这天醒了…… 齐子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想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棘手的局面。 光是不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保住这条小命已经很难了,现在还要去见那位刚被自己抢了皇位的太上皇…… “陛下!” 胡思乱想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行宫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 齐子元胡乱抹了把脸,慢吞吞地起身下了马车。 行宫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全副武装的侍卫站满了主殿门外的石阶,训练有素的内侍进进出出,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据说装着上好的药材、珍稀的字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江维桢懒得挨个查看。 他双手环胸站在内殿门口,冷眼看着最后一个内侍放下手里的箱子后轻手轻脚地退下,将视线转向正喝茶的不速之客。 “行宫今天真是蓬荜生辉,”江维桢似笑非笑,“难为陛下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齐子元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据说是齐让亲舅舅的年轻人,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刚那两句话十足的阴阳怪气。 但也怨不得别人,就眼下这种阵仗,心意没看出来多少,既得利益者的嘲讽和炫耀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既得利益者本人在一个时辰前连太上皇是谁都不知道。 “舅舅客气了,”迎着对方几乎审视的目光,齐子元尽可能露出一个礼貌又得体的笑,“都是应该的。” “陛下才是客气了,”江维桢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您现在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这声舅舅臣可担不起!” 齐子元:“……” 现在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还来得及吗? 正尴尬着,一道低哑的男声从内殿传了出来:“维桢!” 江维桢应了一声,回手推开紧闭的殿门:“请吧,陛下。” 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床边燃着盏红烛,映出那道半靠在床头的清瘦身影和侍立在床边满眼警惕的近卫。 “让陛下久等了,”齐让轻轻挥手示意韩应退下,抬眸看向逐渐走近的少年,“原想着梳洗更衣稍微收拾一下,可惜病得太久实在下不了床,只能这副样子,还请见谅。” “皇兄……” 齐子元走到床榻跟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榻上的人,背了一路的客套话突然就卡在嘴边。 在病榻上躺了太久的人其实是憔悴狼狈的,面色里带了些不健康的红晕,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如墨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侧。 大概是勉强坐起来的缘故,也没来得及更衣,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素色的外袍,露出一小片久不见光的苍白皮肤和过分明显的锁骨。 就是这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连床都下不来的虚弱模样,却仍是好看的,过于精致的五官里还带着久居高位才能养成的压迫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狭长,瞳仁靠上更多,瞧过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冽冷漠不可接近。 “陛下一路劳顿,坐下说,”见齐子元一直支吾着说不出下文,齐让笑了笑,“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得体,吓到陛下了。” “没有没有,”齐子元在床边坐下,不自觉避开那道带着审视的视线,“是太久没见皇兄,一时……有点感慨。”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齐让微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大抵是赶路的缘故,齐子元两颊微微发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落在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元气——或许是因为那双此刻虽然懵懂,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明明是和记忆里差不多的模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前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某次不得不出席的家宴,还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看的大典? 反正状态都和现在差不多,意气风发的年轻新帝和弱如扶病的太上皇,硬凑在一起上演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兄友弟恭。 齐让微垂眼眸,掩着唇咳了两声:“这段时日辛苦陛下了。” 这也是阴阳怪气? 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脸上看去。 或许是因为这人实在太孱弱,敛起的眼帘又掩盖了眼底的漠然,加上和缓的语调,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让齐子元莫名心虚起来。 虽然并不是主观意愿,但眼下确实是自己占了人家的皇位。 “我……朕……其实还好,皇兄才是辛苦,”齐子元放轻声音,“您现在身体虚弱,要好生休养才是。” “让陛下挂心了,”齐让轻轻摇头,眼底有几分无奈,“不过……我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残毒难清,这身子其实很难养得好了。” 他这幅样子,又配上几分低落的语气,看得齐子元心有不忍,正想着不然劝慰几句,没等开口就被打断:“我在位十余年,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幸好有陛下承继皇位,今后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就仰仗陛下了!” 齐子元:???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话,但大可不必吧? 从小学习为君之道在位十多年的前任皇帝和凭空穿越过来的冒牌货,想也知道这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要仰仗谁。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开口推拒,突然想起了宫里的周太后和上午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 ……说到底这皇位谁来坐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齐让那话是客套还是试探也不好说,自己傻乎乎地拒绝说不定反被怀疑。 毕竟白捡的皇位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 “皇兄不要太悲观,您能醒过来,残毒就一定能清掉,身子肯定也能养好,”对上那双安静打量自己的眼睛,齐子元语气不自觉真诚起来,“您只是现在病着才会觉得难熬,日子长着呢,以后肯定会有转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有那么一瞬,齐让简直要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了,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有这么天真的念头。 他沉默着听齐子元把话说完,突然对这强行伪装的兄弟情深十分厌烦,干脆抬手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口的江维桢,还没等齐子元反应,人已经到了跟前,先替齐让拍了拍背,等他稍微平复之后又喂了点水,最后拉过那条清瘦的手臂,沉着脸摸起脉来。 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太凝重,一旁的齐子元也不自觉被感染,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诊完脉才小声开口:“怎么样?” 江维桢扶着齐让躺好,又悉心地掖了掖被子,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陛下今日是要歇在行宫吗?” 齐子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榻上看了一眼——方才那顿咳嗽似乎耗尽了齐让的精力,他仰面躺在床上,微闭着眼,呼吸清浅,就像是睡着了。 “……不了吧,”齐子元站起身,压低了声音,“时候不早了,朕这就回去了。” 江维桢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笑着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恭送陛下!”
第四章 冬日天短,出门的时候还是晌午,回到仁明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底是帝王寝殿,空了一整天也没断了炭火,氤氲了大半日的暖意里裹挟着上好的乌沉香气,据说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齐子元只觉得昏昏欲睡。 他歪在暖阁里的软榻上,听着外面内侍们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自觉打起了呵欠。 虽然在回程的马车上短暂地睡了一会,饱经摧残的身心还是疲惫的很,十分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 此外,他心底还存了点不能说出口的希冀——万一睡醒穿回去了呢? 半梦半醒间,暖阁的门开了又合,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齐子元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陈敬正一脸纠结地站在软榻边。 见齐子元睁开眼,他明显松了口气,躬着身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坐起身,“怎么了?” “大理寺少卿周济桓求见。” “周济桓,”齐子元微顿,面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困倦,“是……” “就是周潜大人的养子,”陈敬解释道,“前几年一直在外任职,今年才调回都城,进了大理寺。” 周潜的养子,论起辈分算是……原主的表哥? “朕记得,”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他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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