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用专用工具剃走青年手臂上的妆痕,露出他原本无瑕疵的白来,像剥出一株泥泞里的莲花。 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来分钟,弯腰站着的人被清水打湿了半边头发,依然愣愣地保持着一开始摘美瞳的那个动作。 化妆师最先发现不对,伸手极轻地碰了碰他,唤了声他常用的艺名:“Caesar?” 黑色细软的发因湿润沾染上他的额角,浓密纤长的睫毛从侧面探出,投在眼下。青年眉骨和鼻梁的高度环成一个精妙的弧度,鼻尖、唇珠、下颌三点连成一条起伏有度的线。 不似刚出道时近乎病态的瘦削,这三年肉线将他身体的架子撑得恰好,也愈发衬出他与这个世界脱节般的身段样貌。 南嫚的心几乎瞬间坠入冰窟,换了个名字叫他: “小宥?” “京宥?” 安德森听出她在叫他的中文名,依然拧着眉。 两年前这位新秀参与《净化4》的拍摄时,作为前三部的衔领主演,对他担任四五部并行线“科里沃前传”的“陈宇柯”一角意见很大。 不为什么,太年轻且太“漂亮”了。 和周围的人站在一起都很难叫人把视线从他身上摘除,像颗烙出世界漏洞、单独浮现出来的玉珠。 《净化》的热度并不需要演员样貌作为卖点,尤其是安德森本人已经是半只脚踏入国际影坛的巨星了,前三部票房节节攀升,他不希望后两部的关键人物是“花瓶”。 卢正涛当时却只是柔和地笑笑,让安德森自己看。 安德森很难忘记第一次和他对戏的场景。 如同科里沃真的遇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他就是“陈宇柯”,就是第四部 回忆线里那个犀利尖锐的亚裔天才,他的大脑运转模式与他的外表一样——精细得如同虚构。 不过,《净化4》拍摄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青年还是没有反应,维持着结束拍摄时的表情,手臂横在身前,指尖上留着他摘下来的美瞳。 南嫚知道周围人太多了,只能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单手摁动手机。 在拨通前,她的手腕被一股强力抓住。 南嫚愕然抬头。 青年极微小地颤动了一下睫毛。 他知道,遇到那个研究员时就已经成功了。 在主楼基地实验室改造的“时光旋钮半成品”空前成功,那些预估在他大脑中的光屏内容终将实现:两年后他确实会因为拒绝进行人体实验,而被秘密改造基因成为试验品。 他毅然决然违背了联邦那些人的意愿,从实验室逃脱后东躲西藏。 所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先剥离感情,让智力在颅内的运营撑到最大,确保自己以后能研制出“解药”的同时,不会让自己的“心慈手软”干涉计划实行。 让末日逆转,濒危解体的地球回溯; 让二十年后的自己杀了……自己,解除像个机器般运转的危险.武.器“陈宇柯”,平复联邦动乱。 基因改造后的容貌会发生剧变,他也不再像一尊藏有无限芯片回路的精密仪器。联邦基地市会放过他的,他们还需要他的大脑去做东西。 科里沃有了家庭,是同样漂亮如黑珍珠的妻子。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 他看见了他,如他设想那般,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科里沃举起了反动派的终极秘密仪器,没有丝毫犹豫地毁掉了他半个身体。他才发现,“解药”也如他期望的那样,注入了身体。 二十年后的他,比他预计得更出色。 这样就好了,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只“怪种”。 他问他是谁? 他不敢睁眼,他们一样聪明,他怕科里沃发现他们如出一辙的浅绿色瞳仁——这是二十年时光物是人非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了。 但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好久都没有产生那种想做一件事情的欲望了。 感情剔除失效了吗? 他缓缓抬起头去,身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大脑指令,睁开双眼。 夕阳照来时刚好扫过黑人乱糟糟的发型。 科里沃的卧蚕上长了几颗尤大的黑痘,黑棕色的皮肤像一张网,把他那在学校里行走时都会引来瞩目的脸分割得一点不剩。 厚唇、大鼻、抬头纹,比一般黑人要瘦弱的肩膀,岁月横勾出的细碎白发。 那个在预知投影里看见的…… 二十年后的自己…… 果然是这样啊。 - 这样就好了,把我杀死,就会解除感情剔除,彻底掐死时光旋钮。你所拥有的一切依然存在,你深爱的妻子、孩子。 只有我,让联防部谈即色变的一架高速运转的武.器,被彻底毁坏。 只用舍弃掉孤独的我就好了。 - 但为什么。 眼睛好疼…… 他们不是一样的吗?眼睛什么时候受到了损坏…… “……” “……宥?” 京宥浑身一震,像从汪洋海水中被人一把扯出头颅,冷空气洗刷掉他发蒙的耳骨,周围又膨胀挤兑出热浪,咣地冲掉视野中的人。 嘶。 定制的美瞳是扁横向撑架在他眼眶中的,因为他揉搓动作的拉扯,手指先思维一步摘除一只,另一只还卡在左眼里。 眼前的手机荧幕上略显着急地点着什么数字。 “南嫚。”他准确叫出她的名字。 化妆师的手已经隐隐抖得冒汗了,他指腹间能感知到对方情绪的紧绷,等意识确认控制住她的下一步动作后轻轻挪开手指。 青年状态一松,微抬头,轻笑了一声: “我没事,嫚嫚姐。” “你别紧张。” 田作市这几日确实太热了,上三十摄氏度的春纸老虎活生生吼出了夏日的烈。 卢正涛这个强迫症晚期为了这场戏掐了四五天日安山的夕阳,搞得两位主演和随行人员一天得湿好几次衣衫。 山上供应并不方便,又是卢正涛临时起意的。为了保持演绎状态和相应造型,两位主演并没有下山洗浴,导致两人都近一个周没有洗澡了。 “确定没事吗?”南嫚手腕有些酸,紧张的情绪被他快速安抚,但心总沉沉的。 她小声又忐忑地建议:“状态不好就别硬撑。” 京宥没有正面回答。 他随意地捋了捋眼前的头发,站直摘下另一只美瞳,轻道:“再卸一遍妆吧,我昨天听安德森的助理说杀青宴定到山下了。” “那……我可以先定个酒店洗澡吗?” 青年眨眨眼,那双掩藏在浅绿色后的茶色眼珠如两颗上好的淡色琥珀折出亮来,蕴含了丝丝请求的意味。 汗渍同妆造的污秽陷在眼睛里几个小时了,他对这绿色小东西的适应程度实在不怎么样。 南嫚动作顿了顿,带他在旁边卸妆清理,恨不得把语气再掰柔几段: “当然可以了,会哥那边早就帮你定好套房了,一会儿你先坐他的越野下去,我们来收拾保姆车那边。” “这几天浑身难受吧?杀青宴听说定的时间晚,你别着急,洗舒服了再来。” 京宥抿抿唇,皮肤上彻底轻了一层,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一挥而散。 他的唇太干,为了配合“陈宇柯”时光跋涉不停歇的设定,妆造的塑造多少也会影响原本的滋润度。 青年喉结滚动,回:“好。” 卢正涛终于从几台摄像机后面冒出头来,几大步跨到场地中央,伸手先拍了拍安德森的背脊,洪声道: “恭喜啊老弟,你十年青春为我们铸造了一场科幻梦。” 安德森的助理小声充当翻译。 其实他在国内外住的时间一半一半,这几年多少能听懂简单对话。 安德森摇摇头:“(卢太谦虚了,是你让我的青春实现了一场科幻梦。)” 《净化》从起草到最终部拍摄完毕已经足足十四年了,这在相应的电影系列里其实算快的。 何况《净化》剧情诡谲复杂,明暗线穿插交互,不论是动作打戏还是各种特效场景都费时费力费钱。日安山的这场拍摄,算是整个系列拍摄手法里蜻蜓点水般的收场。 年过半百的导演顺着安德森的视线往前面不远处瞄。 坐在高台上擦拭脸庞的青年半阖着眼,白皙的肤色从他米色的毛巾后展出。 “啊,小宥他啊,肤色太白了。第四部 的时候还能将就一下,第五部‘陈宇柯’变成怪种,可不能一直保持原貌了,不然后期处理太难。” 所以在卢正涛的示意下,第四部 的“陈宇柯”大多时候以模拟面具示人,第五部的“陈宇柯”是顶着大半个特效在头上走,除了刚才最后一幕,他就没露脸。 “现在你总归放心了吧,人家虽然比我儿子都小,但确实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卢正涛手肘抵了抵安德森:“怎么样?” 卢大导演半生都栽在导作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痴心艺术家。对除作品相关外的任何事都不太上心,还保持着安德森不喜欢京宥的初印象。 也亏大导背景叵测、资金深厚,不然难纵着他十多年前横空出世《净化1》那么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安德森浓黑的眉压下来,与“科里沃”常展露的深思神色重合。 他出圈的浅绿眼瞳陷在白云中央,直直盯过去。 青年换了一回毛巾,半仰着头,那纤长的脖根往上去,露出男性特征明显的喉结。 他的化妆师拿出湿润喷雾,朝青年脸庞上喷动一下,忽然被他伸出手来阻止。 两人又小声交谈着什么。 黑人收回视线。 身为演员,他一头扎在这份工作里二十多年,比常人更善于捕捉一些细微表情。 “陈宇柯”被抓住逼去基因试验前,联防部大动干戈,耗费一年,出动无数特务人员才堪堪逼着那个亚裔天才暂时走投无路,为防生变便用转基因生物迷雾突脸。 被他们压着跪在地上的“陈宇柯”面对毁容般的疼痛只是轻轻地避了一下,很快由大脑控制住肌体的本能动作,面无表情地抗了过去。 青年刚才因为纯水喷雾,也轻轻地避了一下。 即将完全踏入国际影坛的外国主演点了点头,吐字清晰,给出了平生目前为止最高的评价: “后生可畏。”
第72章 -净化- 水已经凉了,套房里隐隐有配置的橙味。 闻惯了车上浓烈如白驹撒蹄旷野的俊冷香水,这股偏暖调的气息反而更容易入鼻。 橘调丝丝缕缕溶入浴缸,浸在水底的肢体一动不动,原本因热氤氲遮蔽住的轮廓逐渐清晰,引得雾后微光都羞涩避去。 玻璃门后传来隐约的物体震动声。 浴缸里的躯体回应似地颤了一下,膝盖顶出水面,露出微红的肌肤,泛起水泽阵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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