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我害怕,瞬间将常衡心头的火气熄了不少,只好转过身来,合衣躺在床边。 孟梨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他了,这会儿居然很依赖他,主动往他怀里蜷缩,两只手一直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常衡欣喜若狂,忙不迭将人搂在怀中,可喜过之后,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 他清醒地明白,孟梨“病”得越来越重了,可又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梨的病情一日日恶化,只怕到了最后,他就真成了痴儿,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翌日一早,宫里就派人过来,宣旨请岐王及王妃入宫面圣。 常衡大致猜得出姬宁寻他,所为何事,但依旧放心不下孟梨,更何况孟梨现如今意识恍惚不清,如同稚子般懵懂,情况时好时坏,他真担心孟梨会再闹出什么乱子。 负责引路的宫人道:“王爷请放心,陛下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定不会伤了王妃分毫。再者,皇宫之中,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 道理常衡都明白,只不过……他低头看向从早上起来开始,就一脸呆滞,一句话都不说的孟梨。 还是万般担忧。 “王爷,陛下在御书房等您,莫让陛下等急了。”宫人从旁委婉催促。 常衡只得将孟梨暂时交给宫人们,一直等到亲眼看见孟梨踏入宝华殿,才肯随宫人往御书房去。 入殿之后,才刚要跪下行礼,姬宁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把托起他的手臂,正色道:“这里又没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礼?” 常衡坚持行礼道:“你我先是君臣,后是兄弟。” 待起身之后,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你昨日来王府,到底同阿梨说了什么?” 姬宁也没打算隐瞒他,正色道:“我这次召皇兄入宫,为的正是此事。” 顿了顿,他的神情严肃了许多,“皇兄,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了,那人本是叶家的公子,你囚了他妹妹,杀了他叔叔,还血洗叶家。现如今你将他强行带来离国,怪不得天道院迟迟不肯放过你,竟是有这般缘故!” “他不是叶家的公子。”常衡摇了摇头,“他是孟梨。” “皇兄!”姬宁的神情变了变,语气也沉了几分,“他不是嫂嫂!嫂嫂已经死了!我知道你因为嫂嫂的死,伤心不已,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皇兄,你莫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常衡笑了笑,语气肯定:“不,阿宁,他真的是你嫂嫂,我绝对不可能认错!你嫂嫂他虽然身死,但死后又借了叶长离的身,重新还阳了。我并不在乎,他现在的皮囊,到底是谁的,我只知道,他是孟梨。” “可是皇兄,你自己想想看,嫂嫂不借别人的身,偏偏借了叶长离的身,这事本身就存疑!”姬宁沉声道,“只怕这个叶长离就是对你心存恨意,故意让你误会,好寻适当时机,取你性命!” 常衡道:“他是孟梨,我绝不会认错。” “好,那退一步来说,就算他真是嫂嫂,可依我对嫂嫂的了解,他与你是两情相悦,绝对不可能同你闹到这般田地!嫂嫂不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也断然不会公然大放厥词,诬蔑你通敌叛国!” 都不等常衡开口,姬宁便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道:“而且,我昨日已经前去试探过了,叶长离是真的疯了,也是我故意把所有下人撤下的,就想看看他会不会逃跑。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已经丧失了逃跑的能力,甚至……” 甚至都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姬宁敢说,现在把人丢到大街上,不出三天,他就会惨死街头。 虽然并不清楚,常衡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到了这个份上。姬宁真的有点看不下去了,这才急召二人入宫,就是想化解这桩孽缘。 “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在他身边,哪怕是死,我也要与他死在一起。”常衡语气平静。 姬宁听闻此言,猛一转身瞧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道:“皇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不愿意待在你身边!若你只是把他当成嫂嫂的替身,玩一玩倒也罢了。你贵为离国的王爷,收几房美妾,并不是什么大事。偏你不是,你是动了真情的!他不能原谅你,而你又舍不得他,如此一来,不过是互相折磨!” 常衡又何尝不明白? 他只是陷得太深了,完全无法抽身,哪怕是抱着孟梨一起深陷泥潭,一起死,他也不肯放开孟梨一丝一毫。 他不说话,姬宁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只觉得皇兄已经疯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真的还是当初那个站在他面前,风轻云淡,口吐莲花的道士吗? 哪怕当初皇兄意图手刃生父,姬宁也从未像今日这样,觉得他疯,他可怕。 姬宁错愕良久,才又开口:“皇兄,你这又是何苦?” “苦么?可我不觉得苦。我只知道,能与孟梨再续前缘,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甘之如饴。”常衡唇角带笑,“若圣上今日召我入宫,只为说这个,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他刚要拱手,姬宁就气得抓起书案上的奏折,猛然往地上一摔,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放肆!” 常衡微微扬眉。 姬宁又厉声道:“你既已还俗离山,就再不是观里的道士!你是我离国皇室中人!” “我是皇帝!我不让你走,你敢走?!” 常衡闻言便跪,道:“是臣逾越了。请陛下降罪。” 姬宁见状,神情变了变,有些不忍,但很快又长叹口气,缓缓道:“皇兄,你可还记得?多年之前,我曾经问过你,难道当真不能原谅我们的父皇么?毕竟,父皇当初也是受狐妖迷惑,行出恶状,非他本意。事后,他也是万般后悔,痛苦万分。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低眸审视着跪地的青年,沉声道:“你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当时信了你,也理解了你。凡事有因果,万物有轮回,父皇也曾说,是他亲手种的因,才会结出苦果来,你是他的业障。可是时隔多年,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且问你,就算叶家对不起你在先,可那姓叶的公子被冰封了那么多年,什么都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何苦把他囚|禁在身边,还将人折磨至此?就不怕因果报应到你自己身上?”姬宁质问道,“皇兄从前是那般宽宏大量,那般悲悯众生,何时堕|落成如今这般地步了?” “我没有折磨他!我只是……”常衡也很困惑,他也很迷茫。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爱孟梨,却一步步把人逼到了绝境。 就像湖里养的鱼一样。明明鱼是依靠水才能活的,明明水是保护鱼的。可鱼还是在水里无声无息地溺死了。 孟梨就好像是鱼,而常衡用满腔的爱意,填成了一片湖。他把人圈|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爱为名,一点点把人逼入绝境。 可笑他事到如今,还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完全收不了手了。 只怕真要闹得无可收场了。 “你只是什么?说下去!如果你什么都没做,那他能疯吗?皇兄!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你现在去照一照,好好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姬宁痛心疾首,愤然道,“如果嫂嫂在天有灵,他该有多难过?看着你疯魔至此,还不知悬崖勒马,一错再错!” 常衡颓然地跌坐在地,整个人跟被抽光了神魂一般,显得茫然无措。 他确实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甚至,他就不敢看自己的脸——因为,他就是杀死孟梨的凶手! “皇兄,我本无意要如此伤你,只是想让你认清现实,嫂嫂已经死了。”姬宁走上前来,蹲下,轻轻把手搭在常衡的肩上,“皇兄,天亮了,你也该醒醒了。” 常衡竟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天亮了吗?可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被绝望笼罩,他早就迷失了方向,走不出去了。 姬宁叹气:“不如,由我做这个和事佬,你与叶长离各退一步。” 常衡抬眸看着他。 “皇兄,既然他想走,你就放他走,他想去哪里,都随他好了。等他在外头折腾不动了,吃够了苦头,自然就会想起你对他的好。” 常衡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泪水一下子就滚落下来了,喃喃道:“一旦放他离开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怕吃苦,他怕的……是我啊。” “皇兄,你曾是出家人,怎么就看不开了?如果,他属于你,那他终究会回来寻你的。若他不属于你,那纵然强求也无用啊。”姬宁从旁安慰,“总比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怀里要强吧?” 可常衡说什么也不肯,姬宁见游说无用,着实也有些恼了。忽然心生一计,起身一甩衣袖,冷冷道:“你既然这般执迷不悟,枉顾朕的美意,朕也不想再与你多言!” 常衡没什么反应。姬宁寒声道:“朕只问你一句,到底同不同意将叶长离送走?” 常衡摇了摇头。 “那好,来人——”姬宁狠了狠心,转身一甩衣袖,吩咐道,“把岐王拖出去鞭打!他什么时候肯认错了,什么时候停!” 顿了顿,他更狠地道,“打死勿论!” 等侍卫将人带下去之后,姬宁又同一旁的宫人吩咐:“去宝华殿通传一声,就说朕要下令处死岐王妃,可岐王不肯,冒犯天威,现已被拖出去鞭杀!” 之后,就独自在御书房里,背着手转来转去。 殿门没关,隐隐能听见鞭子的破风声,以及鞭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撕裂声。 宫里行刑是要去冠褫衣的,鞭刑又重,一鞭下去受刑之人就会皮开肉绽。 二十鞭就能生生要了人命。 他既怕皇兄熬不住,又怕叶长离无动于衷。在御书房担心不已,坐立难安。 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有鞭裂皮肉的声音,没有半点痛声。他狐疑皇兄是铁打的人不成?竟隐忍到了这般地步! 宝华殿离此地不远,又可以穿小道,走过来不过半盏茶的空,要是用跑的,会更快。 可眼瞅着,一盏茶时间都过去了,还没听见动静。 姬宁不免有些急,又知皇兄是个硬骨头,只怕打死都不会服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赶紧出去查看。 遥遥就见他的皇兄裸着后背,跪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微微垂着头,长发都捋至胸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因为正对着殿门,姬宁也看不清楚他伤得如何,只是周身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甚至还瞧见,皇兄胸膛上早已经结痂的疤痕,看样子曾经受了不少伤。 流落在外的这些年,皇兄真是吃了太多苦。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赶紧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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