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是谁。阿尔弗雷德的执念太深,甚至能通过梦境将这个形象印进他的脑海里。曾经的他一点也不能理解,这个一头金发的人族青年有什么好的,不过是陪着阿尔弗雷德养的狗度过了那短暂生命里最后的二十天,就被阿尔弗雷德当作落进一座无人问津的枯井的绳子一样死死抓着,怎样都不肯松开—— 有那个必要吗?他很疑惑。不过是一只小狗而已,死了就换一条啊,换一个新的、健康的、可爱的,何必对陪伴过它一段时间的人念念不忘? “……安迪,解除那个侏儒的梦之锁吧。” 他曾听过很多次的、与他极其相似又非常熟悉的声音,带着好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和沙哑,在另一边幽幽的响起。 安迪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天光被黑铁栅栏切割成近乎粉屑一样的扭曲碎片,零零散散地倾倒在那一边趴着的,与他同生这数千年来的妖精侧影上。安迪发着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与他相像到分不出谁是谁的脸,看见那与他的虹膜颜色相反的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奇异瘆人的亮光。 “我不想你……死了。” 像是用光了所有的体力,另一个安迪才能吐出来这一句话,但模样看起来很是勉强。而他尽力扬起的嘴角,在下一秒,随着双子里的哥哥闷头倒下的同时,执着地在嘴边凝固成一个微笑的弧度。 安迪胸腔不住起伏,但就像被一汪又深又重的热水灌注进整副喉腔,除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甚至听不到自己正在用含着血气的嘶哑嗓音,一字字地说出:“……那就一起死啊,哥哥。” ——就算我们不能再一同经过往后的岁月,但我们可以一并奔赴死亡的世界,这样我们互相许下的承诺,才会在各种意义上完美地兑现。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那一端的安迪猛然睁眼昂起脸:“你——” “我们都一样……”双子里的弟弟断断续续地开口:“一样的……脸,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想要杀掉玛利亚,所以……所以不论付出什么,都是……都是愿意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你不记得了吗,哥哥?” “就算……就算惩罚我们这样做的,是……是死亡,你……你也跑不掉的,”左边暗绿右边深红的瞳孔急促地抖动,在一片淋漓鲜血中,安迪笑得特别可爱,又格外诡异。“我们……都死了,你就……就不会背叛我了……” 他的脸迷离通红,这显然是被剧痛压榨到极致的意识开始癫狂作乱,又在上升至顶点后表现出来的情绪痴狂口不择言,并不能算作是本身的真实想法。但与他孪生的兄弟在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自己不能死的心态下,俨然把这当了真,哆哆嗦嗦地瞪着他,旋即用一双纤细的胳膊撑起并不怎么听使唤的躯体,用力一扑,径直压到他的身上! 紧接着满是血痕的十指,微微发颤却无比坚决,牢牢地扼住了他幼嫩纤细的脖颈,细微折响的咔咔声陡然响起! 尼禄:“!” 冷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汇聚到安迪小巧精致的下颌,掉进身下与自己相仿到近乎复刻的脸颊,再迅速地沿着下巴的线条,滚落进被压迫的脖间。 他的手臂没有多少肌肉,但都在这一瞬直接绷紧到了尤其可怕的地步,似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要从白皙软嫩的皮肤下爆裂出来。他短促地战栗着,神经质地喃喃:“……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去死吧,你去死的话……梦之锁就会解开……解开的话,这个……这个男人就会放过我……” 同一秒钟尼禄飞身逼近至他们身前,啪的紧紧攥住安迪拼命用力去拧下方妖精脖颈的手腕。那力道如铁钳般强横,清脆的一声咔嚓,当场将安迪的腕骨掰断! “啊——” 安迪惨叫尚未出口,尼禄飞起当胸一脚,迅猛堪称开山烈石,闪电般把他踹得横飞出去! 所幸有锁链扣住脚踝,以及刚才被尼禄好好地治疗过一番,他没有直直撞到无比坚硬的墙层上,而是落到一边满是砂砾和尘土的地表上,浑身裂开般的痛楚,却没有被羸弱的躯体拖累得当即死去,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乍然响彻整个牢房! 尼禄没空理他,赶紧查看这一对共享名字的双生兄弟里的弟弟。只见那细软得好像路边野花般随便一捏就会折断的颈部,缠绕着一层层清晰的青紫掐痕,可以看得出他的哥哥在动手时是下了死手的,只是碍于体能方面的弱势,面对这样脆弱到其他种族一碰可能就会笔直断开的喉颈,做不到一下就给掐断。 然而只是那么几秒钟的狠掐,也把这一对双子里最晚出生的妖精给干脆地拧晕过去了。来不及多想,尼禄将掌心贴在安迪的颈边,星辰的光辉同时泛起,变成一股温暖柔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朝着弯曲到高点的颈项汇入,再流遍全身,仿佛在寒冬里偶然发现的一泉暖水,浇在身上,让半昏半迷的安迪舒服得不由自主地发抖。 伴随着这奇异的治愈之力,安迪不断痉挛的身体好似通了电,猝然狂咳起来! 这一咳简直天昏地暗,安迪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他的身体太瘦太弱,蜷缩起来就像一只幼小的猫崽。他喷了一地星星点点的血沫,嘴角全是水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有气无力地停止咳嗽,手脚不住地抽搐着,憔悴不堪地抬起枯槁的灰白色脸庞。 尼禄见他犹自待着一声不吭,心说坏了,这看起来是要自闭啊!虽然妖精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其他死活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但我寻思他们多少也是有点亲情和爱情,来维持一个妖精感情上的联系吧?不然这对兄弟当初也不能为玛利亚那么要死要活的!可现在安迪他同生同名的哥哥为了活下去,竟然能主动做出想把同胎弟弟弄死的举动,这搁我身上,我可能比他还要难过和怀疑自我…… 即便心里对另一名安迪弑亲的行为忿忿不平念念有词,但尼禄还是站起来,走到另一端去,一视同仁地为那个安迪施展了“治愈”的权能,将他浑身上下几近拆开的关节恢复到原本完好的模样。由于这个伤势痊愈得太快太好,寸寸骨髓的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感,令安迪在半昏半醒中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看着这张被血流和灰土糊得满头的脸,尼禄知道自个肯定是永远无法理解这对妖精双子想法的。因为就在方才弟弟被他那一耳光扇得神志不清浑浑噩噩时,先被他教训一巴掌的哥哥晃晃悠悠地苏醒过来,看见他的第一眼,第一句话是:“……为、为什么只……只对我这样,又……又不是只有我……又不是只有我做了这些事!” 尼禄懒得搭理这种一听就是想要拖他者下水的话。他早早就知道妖精是格外自私自利的,所以对于这位安迪哥哥说的话并不意外。但对他来说,这对坐在妖精王宝座上的双生妖精都做出了同等可恨的事,他的怒火不会因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谁的控制对象杀的人族少一点就降低一些。 但接下来安迪哥哥的发言,让尼禄的思考豁然一顿: “要是我……要是我解除那个不死族的梦之锁,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杀我?”安迪哥哥的声音可怜兮兮,时断时续,“不仅……不仅如此,我也能让安迪……让安迪停止对那侏儒的……的操控,只要你……只要你不杀……不杀我!” 没有给尼禄同意或拒绝的时间,而在紧跟着的那一秒,安迪弟弟幽幽苏醒,接着在这短短的数秒内,被自己最亲最爱的哥哥勒住了不堪一击的脆弱颈骨,极度缺血缺氧造成的眩晕,加上浑身关节都折断般的剧痛,令他的意识渐渐消散,灵魂恍如缓缓漂浮离开身躯,不受控制地向虚空中飞去,将所有的痛苦抛之脑后—— 真奇怪,我明明是不想死的,却又对哥哥说出了那种像是同归于尽的话,我到底在想什么? 谁也听不见他在思考完全模糊前的那一瞬,自内心最深处发出的疑问,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得很清楚,还以为这是自个在侵染全身的极端痛楚里产生的幻觉。 ——直到他再度睁开眼睛,左边暗红右方深绿的瞳孔里,倒映出金色的人影。 你果然和阿尔弗雷德想的一样傻啊,他半边唇角微微一勾,那细小的弧度里,全是不加掩饰又难以察觉的嘲讽。 不是说不能原谅我犯下控制阿尔弗雷德杀死那么多人族的罪行吗?那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把我杀死就好了啊?哦,我都忘了,你说过不会让我们那么轻易死去,所以你现在做的,也不过是在我们偿还完那些人族生命前,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把我们救下来,对吧? 这分明是一出至亲相残的好戏,演员都已就位,而你竟然不让它演完。难不成你还不清楚,这种为了一方活下去,于是主动杀死原本最爱的另一方的戏码,可比什么你对我们施与这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惩罚,更能让我体会到刻骨铭心的失望,最后哀伤心死到放弃活着—— “我……”他开了口,嗓音嘶哑难听,却无比坚决:“现在就……就放了……放了那个侏儒。” ——不得不说,作为处刑人,你的出手可真不是时候啊。安迪余光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金发青年,自嘲地想。 “但不是……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要和哥哥活下去,” 他垂着头,谁都不看,好像什么都已经不在意了:“而是……而是……而是想让你,想让你……感受一下,你在他们那里……在他们那里犯下的原罪,有……有多么严重!” 这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的妖精,想要让这个金发的青年骑士知道,这样不分对象不分地点不分时间的乱发善心,可是很难有什么好下场的啊—— * 厚重的铁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但刚清醒过来的阿尔弗雷德像是还沉浸在某个陈旧的梦魇里,歪倒在细碎天光也投不进的角落里,背朝着尼禄进来的方向。他的呼吸很轻,乃至细不可闻难以察觉。他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冰凉的石壁,推门时那一声又沉又重,都没能将他从中惊醒。 把两个安迪都搞定后,尼禄就赶紧出来去找阿尔弗雷德,否则再这样耗下去,等到暴躁的陆衡说不准会亲自杀进来。而对于阿尔弗雷德,尼禄其实心里很复杂。他多少也明白,阿尔弗雷德会对他那么固执,是因为那只可怜的小黑狗,它原本应该在受到如此重伤的那一刻就死去,却硬是为了被带走的主人,硬生生地熬过了谁见了都无法相信的时间,尽管那只是很短的二十来天。而当时的他,不忍心看着它那么难过地挣扎着每一天,所以才会用“治愈”的权能,加上投喂食物,想着多少能帮它一点是一点,虽然这些对踩在死亡边缘的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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