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月心底对玉贵妃没有母子情,但他对萧玉这人是钦佩的。她曾年纪轻轻流落异国,一直以来在皇室举步筹措,专宠多年,心底埋着难以捋清的情意,单说这份隐忍和谋算,就已经惊为天人了。 皇上见他看完信,柔声道:“你的身份……朕没有怀疑,但若想给你正名,最好是待时机再成熟些,免得那些老家伙们跳出来,明里暗里找你麻烦。” 满月躬身行礼,没说话。 皇上疑惑道:“你……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并不上心。朕一旦给你正名,便意味着天下将是你的,不想要吗?” 满月撩袍跪下,恭谨答道:“满月至今只觉得难以置信,流落江湖多年,刀头舔血,只看眼前的陋习已成,陛下提及的日后,满月想不清楚。” 皇上合上眼睛,不明显地叹息一声:“罢了,从前没想过,今时今日回去便要认真想想了,”他向满月摆手道,“身体不好回去歇着吧,有何需要,只管开口。” 纪满月巴不得赶快走。 他前脚走,皇上就招了金瑞来:“当年的人证寻到了吗?他被丰年收入麾下之前的养父母,下落何处?” 金瑞行礼道:“养父纪远川确实已死,但老奴着人寻到了当年的旧街坊,街坊记得送襁褓婴儿给老纪先生那人的相貌,描述之后该是娘娘身边的杳枝姑姑,且那人还记得孩子自幼左眼下面就有一片红纹,因此被其他小孩嘲笑捉弄过。” 初冬,都城的第一场雪来了。 细细碎碎的,落在地上积不住,化掉之后就是混泥。 满月从边关回来之后,每天尽是应承场面事,这在他看来,是闲白儿,烦得要死。 今日终于得了空闲,默默在心里把几件事情捋个先后顺序,比如首先要看着司慎言好好养伤,恨不能切了许小楼,还得抽空寻祁王的晦气,杜泽成也不能再放任不管了,玉贵妃更是交代他去天听阁…… 游戏里比现实还忙,满月脸有点黑。 他从皇宫出来,打发厉怜回府,只身去了天听阁。 一回生,二回熟,到地儿之后发现天听阁的前店,是个乐器铺子。 他是存着打探心思的,不料那店家日日都等着他来。大有一副盼星星盼月亮,您可来了的势头。满月迈步进门,身形还没稳,老板就乐呵着冲过来:“纪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从正门穿堂入院,路过曲径通幽的竹林,来到茅顶红砖房里。路过二进院子时,满月听见乐音入耳,有点熟悉。 他对音律不太敏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行路时,掌柜的介绍说这乐器坊是流勒乐坊伎司的一处乐训场所,当然,东家是狄家。 這讓滿月察覺出一絲玄妙。 天听阁内小坐片刻,有人轻叩门扉,道:“公子,我进来了。” 是个女子,语调也熟。 这一刻,满月终于想起刚才那乐声是怎么个熟悉法。 推门而入的正是中秋宮宴上,吹碧玉笛子的姑娘。 果然,匿身于乐坊伎司的流勒姑娘,并不简单。 她进门向满月行了个流勒大礼,神色中敛去宴会上的活泼热情,异常沉稳郑重,她道:“公子,得娘娘授意,阿笙与乐坊司众姐妹,全凭公子调遣。” 纪满月难免局促。 他先让姑娘赶快起来,沉吟片刻道:“调遣不敢当,只是满月入都城时间不久,确实有些事情,要请教姑娘。” 这些姑娘为玉贵妃所用,面上是歌舞伎,内里不知是暗探还是死士。宮宴上她们分明是暗中推波助澜,而后坐山观虎斗。 阿笙姑娘又客气了一番,而后捧出个木匣子,道:“这是娘娘留给公子的。” 满月接过,没第一时间打开,摩挲着匣子问道:“姑娘是不是对都城各位官老爷的底细长短,如数家珍?” 阿笙淡淡笑道:“如数家珍不敢当,但多少是知道根底深浅的。” “祁王殿下,老来得子?听说世子不过而立之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笙以为满月会问她玉贵妃的事情、皇上的事情、流勒王室的纠葛、更甚问她中秋宮宴当日意欲何为,却没想到,他上来问了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且这人她厌恶至极:“我只想把他套了麻袋,拖进深巷里,日日暴揍。” 满月眨着眼睛看她片刻,突然就笑了——这姑娘敢爱敢恨,是个性情中人。 阿笙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掩嘴轻笑几声,初见的拘谨顿时没了。她不是中原姑娘,生就飒爽,讲礼数却不过分卑谨,当日中秋宮宴上见到纪满月,她就觉得他好看。 只是当日看,觉得那好看里,疏冷持礼占的比重很大。 今日同屋而谈,他不经意笑起来,那双花瓣一样的眸子就含着水色,很明媚。纪公子的好看本身是没有半点招惹和魅惑的,偏又轻易能笑进人心坎儿里,让人一眼难忘,以为他带了几分与女子不同的娇色。 许是因为这笑,第一印象中的疏冷尽散,阿笙被他不着痕迹地煽动了某种情绪,想跟着他笑。 她心道:他竟然比玉娘娘还好看。 满月不知姑娘在心里对他的貌美如花大为赞叹,来言去语间问清祁王世子的为人好恶,便要拿起木匣子起身告辞。 阿笙拦住满月:“公子……”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何事?”满月问,“姑娘大可直说。” 阿笙眼波闪烁流转,而后又沉静下来:“公子是否要寻他晦气,阿笙愿意效劳。” 她很笃定,也很决绝,满月察觉出一丝异样:“你恨他?怎么了?” 阿笙道:“乐坊伎司有位姑娘,被他害得差点丢掉性命,现在还养在东厢房里,不死不活。” 满月闻言一惊。 “公子若是不赶时间,与我去看看她,你可能还记得她的。” 满月隐约猜到是谁,随她前去,果然见东厢房内床榻上躺的姑娘,是中秋宮宴围着他跳舞的那个小丫头。 当日她活泼得好像春日里的花朵,如今却神形憔悴,昏昏沉沉的睡着。 “乔儿,你醒醒,你看谁来啦。”阿笙轻声唤她。 叫了好几遍,不见小姑娘醒来,满月刚想说让她好好休息,那小姑娘轻哼一声睁了眼睛,神色迷离地打量眼前人:“笙姐姐……” 她先叫阿笙,而后目光落在纪满月身上。先一怔,张嘴想说什么,突然抓起被子蒙在头上,嘤嘤的哭起来:“你……纪公子!你出去吧……” 满月莫名,朦胧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不等他彻底转过弯来,乔儿就一声惨呼,大哭起来。 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哭了一会儿又变成笑,只是嘴里念叨得是什么,实在分辨不清。 看这模样,是有些疯了。
第100章 秀色可餐 华灯初上。 满月回府, 听说府上刚来了个不速之客,正在二进院儿跟厉怜过招。 刀光剑影中,就见煞有介事切磋的二位专注非常。素来走路就没什么声音的纪大人都已经廊下旁观了, 厉怜和狄仓灵依旧没察觉。 厉怜的功夫是满月教的, 他开蒙晚, 但天资很高, 如今一招一式虽然还是基础,也已经初见纵横章法, 使出来颇有圈点之处。 狄仓灵就不一样了,口口声声喊满月师爷爷,路数倒更像是学的百家功, 这儿学一招,那儿偷一式, 都只有形无神。 遇到厉怜这样的青皮,靠着变幻莫测能唬一阵, 但凡遇到有点本事的,他怕是走不过二三十招。 难怪当日在神剑峰山脚被撵得那么狼狈。 厉怜的佩剑是普通的尺寸, 没有贯月厚重。小伙儿一直对师父的佩剑眼红心热的。 贯月剑是血月艺满下山前师父所赠,刚拿还相当不称手, 血月曾问师父为何要他用比普通兵刃丰厚宽长的佩剑, 师门武艺又不是敦实厚重的路数。 结果那隐士高人师父笑着回答:“只是为了让你挥剑对敌时能够明白, 一剑斩下,再不是与师父过招般轻易了。” 当时血月在想:师父您这是胳膊肘往外拐。 这段过往几乎被满月忘记了。 因为他穿过来时,血月就因身体不好,心狠手辣多时了。 今日看着厉怜和狄仓灵过招, 这段过往才又骤如睡莲破壳, 重新在满月心底冒了个头。 今时再想, 心有所感。 想当初,少年侠士初入红尘,若是领会师父的深意,怕根本就不会闹到如今内伤难愈的地步。可事已至此,一切都回不去——剑起成风雨,生死一线,慈悲矫情只得悉数收敛起来了。 满月自问,本就不是舍身求法、割肉喂鹰的圣人,好好快意恩仇便罢,不要去立那本不属于自己的贞节牌坊。 他心思胡乱飘着,突然被场下兵器交错声扯回了神。 就见狄仓灵那柄极像贯月的重剑仗着斤两,正压在厉怜的剑锋上。厉怜挑不开,左手双指向狄仓灵肩头穴道戳去,意在逼他收势回防。 狄仓灵功夫再水,也是在江湖上历练过,应变比厉怜老练,而且更油滑许多。他双手执剑不想松开,眼看厉怜手指袭来,居然微蹲下身子,伸脸过去,张嘴要咬厉怜的手指头。 当然是逗着玩。 厉怜却大惊失色,慌忙撤手:“哎呀,你属狗的吗!” 狄仓灵嘿嘿一笑,伸腿又去勾厉怜脚腕子。 这下要是勾上了,厉怜必然大屁股墩稳稳当当锤在地上,彻底输了。 “大耳瓜子扇他!”满月突然道,“脸都给你舔过来了,还不抽?” 把那二人同时惊得动作顿挫。 但厉怜见是靠山来了,底气顿时足了,心道:对啊,光顾着躲了。 那收到一半的手,瞬间由指变掌,夹风带劲地往狄仓灵脸上呼过去。 但他扇不着狄仓灵,满月心知肚明。只是为了逼狄仓灵收势。 果然,狄仓灵往后稍,厉怜的指尖扫着他鼻子尖掠过。 “你小子真扇呀!”狄仓灵惊声道。 这回换厉怜“嘿嘿”笑了。 “剑进二尺!”满月继续道。 厉怜的兵刃到现在还被狄仓灵压着。这二人都算不得高手,对招时大小毛病简直屈指数不清,比如厉怜一旦被钳制,第一时间想得是如何抽手退开。 而于高手而言,退可脱困,进有时也可脱困。 厉怜尚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好在身子比脑子更遵师命——让进就进。 师父说得都对! 于是“呛——”一声精钢擦错,厉怜把剑向狄仓灵推了两尺。 钳制失衡,陡然松散。 厉怜的长剑因此直向地面而去。 “扎他鞋尖!” 厉怜茅塞顿开:还能这样! 眼看一招得手,厉怜的剑尖几乎碰到狄仓灵鞋面,少年的手突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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