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点头,道:“早点休息,明早出发。” 吴不好退下去,屋里就又剩下二人。 满月是主动接下繁花府这个烫手山芋的。司慎言刚回来时不知,现在也必然已经知道了。 但从刚才到现在,他半句没多问因由,雷霆之势安排好阁里和使驿的差事,大有陪你上天入地,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的痛快。 纪满月突然问道:“尊主……舍了江湖逍遥,不后悔吗?” 话问出口,又有点后悔。这问题太矫情了。 司慎言没想到他能来这么一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江湖、朝堂,都不是我心所向,现在在哪里都一样,”雨下起来了,他把窗子敞大,吹着夜风,“咱们去寻醉仙芝,才是重中之重。” 他站在窗口的风雨气里,头发半湿不干的铺散着。 纪满月歪头看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司慎言在点沧阁是高高在上的尊主,平日门人面前一直衣冠楚楚,脖领子上有几个扣子,必然系几个,看上去有股禁忌的疏离感。不用说话,浑身上下就已经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但私下,他其实是懒得受约束的,冬日轻裘缓带,夏日浅襟宽领。 可现在,他澡洗了,常服宽袍也换了,只有那衣服扣子,一直勒到脖子根…… 旁的不论,这种天气……不热吗? 满月起身,也到窗边。 司慎言往边上挪开两寸,看似将夜雨风润的清爽让给他,可其实怎么想都是躲着他。 灌过来的风不愿说谎,除了送来夜色和潮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药味。 满月问道:“伤哪儿了?我看看。” 司慎言一愣,遂而舔了舔嘴唇,尴尬地扯出丝干涩的笑:“小伤,说来丢人。” 小伤?闻着用药的量,伤口不会太小。 满月有心撩他一二,这人不怎么禁招惹。 起码不怎么禁得住他的招惹,八成几个回合就能老老实实的就范,让他看伤。 但对方本意显然不愿意给看。 他垂下眸子想了想,明日一早就要赶路,眼见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还是道:“早点休息,我不扰你了,天热易发汗,不要感染。” 说着就往门外去。 “哎——”司慎言拉他未遂,动作不明显的僵滞,好像伤口正在伸手臂会牵扯到的地方,“雨太大,别回府了,内衙早就留出一间屋子给你。” 那刚才议事的时候,你不告诉我? 满月挑起眉毛向他一笑:“知道了。”拉开门,出了屋。 那间房是内衙最中正的一间,与司慎言的卧房斜对,布置简单却非常得宜。满月收拾一番,遣退伺候的小厮,躺在床上。 窗口点着驱蚊的药草,窗子就半撑开着,没有落下,他垂眸视线就能跃出窗户,看见司慎言的窗。 司慎言房间的烛火一直亮着。 满月忽然生出种共黄昏、粥可温的旖旎错觉。 转念又觉得自己荒唐,无声笑了一下。 懒得再下床,他弹指一根金针,熄了屋子里的灯。 结果不过片刻,司慎言那屋,也跟着暗淡下来,只留下窗前一盏星点光辉,暖融融的,穿透了雨幕和漆黑,暖了不知是谁的心。 听着雨声,满月看在眼中的一点光亮逐渐变得发散朦胧。 一夜安眠,再一睁眼,天色已经微亮,雨一直都没有停。 毕竟不是誓师出征,一切从简。 按照约定的时间,九野营冒着大雨分道扬镳,往三府六郡各自为差。 纪满月一行三百余人,策马一路往西北方向去,急行半日,就冲破了潮雨,艳阳越发炽烈起来。 晒得人皮肤发痒。 待到第三日中午,放眼能见路旁土地龟裂,庄稼地里一片一片旱枯的粮食。 官军的马队与逃荒的百姓们逆行。 打眼一看,就能分辨出流民在路上消磨的时日长短。从最西面跋涉过来的百姓,灰头土脸,有的已经恍如乞丐。 除了步行的,还时不常见到逃难的马车,急急可可的奔过去。 想来是各地的富户,怕久灾生疫患,索性去他乡躲灾劫。 又这般急行三日,繁花府到了。 那脑袋里养鱼的上任新官,名叫郝景温。他带着府衙的师爷、衙役,等在热得熏人的风口里,把众人迎进城门。 繁花府名字很美,但也就仅剩名字很美了。 这里早就没了繁花,只剩下风沙。 风抓起沙子往人脸上扔,让人睁不开眼睛,除了干,还是干。 城里留下的人比满月预想得多,弃城流离的,是富户和极贫的两个极端。 而既非大贵,也非很穷的百姓,只得不甘心的听天由命,一日日捱着,看是否能等到天降甘霖、朝廷送赈灾粮食的那天。 非到实在山穷水尽,他们不愿意走。 驿馆门前,郝景温道:“诸位大人一路前来辛苦,修整半日,晚上,郝某略设薄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纪满月心里不忿:都这档口了,还洗尘,拿什么洗,大风洗黄沙?还是滴水和泥巴? 又转念,自己不过是横竖看郝景温不顺眼,人家一碗稀粥接风也是礼数周全。 他便道:“天灾难测,繁文缛节,郝大人能免则免了。” 郝景温一怔,躬身刚想马屁两句。 满月就继续道:“郝大人若是得闲,烦请带我们去城中走一圈,着人把鼠患严重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咱们好共渡难关。” 他说完,司慎言突然凑过来低声道:“听闻那些老鼠怪异,不如让莫大夫先去探查。” 你从哪儿听来的? 满月极短的一顿,随即想,他的路子其实比自己野多了。 于是众人兵分三路:木易维安置东南阳天部修整,满月和司慎言随郝景温去看旱情,衙里的判官带着吴不好与莫肃然去粮仓看耗子了。 繁花府城很大,只是走马观花的踩一遍脚印子,就会耗去整日。这会儿,只能挑着地方看。 转了半个城,细数能打上水的井,有十来口,虽然水里混着砂子,喝之前,需要滤上好几遍…… 除了井,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没有彻底干涸,污浊浊的河水只剩下手指头深,混着河泥漫不经心的流。 郝景温道:“其实,若非是鼠患……事情不至于这样。” 你还有脸说,上任即刻上奏,能闹到这地步?纪满月没好气的叹息一声。 他问道:“鼠患……用药,不管用吗?” 郝景温引着众人往城外走,絮絮叨叨的讲述了因由。 繁花府的旱情,确实比往年严重。 但这地方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老百姓和官府早就有经验,都习惯了,粮仓里常年备着灾粮。 而且上上任知府,颇有作为,用攒下的年俸加上城中富户的捐赠,修建了多处蓄水池,连通到地下暗流里,为得就是缓解不时之需。 可今年流年不利,出了变故。 话说到这里,郝景温带着众人出城,来到一座未建成的桥梁附近。 桥半跨着低浅的河道,看走势,是要联通着隧道,从山坳里修凿过去,一旦建好,就能打通与伏羲道的交通。 其实是非常好的事情。 “修这桥的时候出了事……”郝景温指着河床桥墩的狼藉,“那个地方,当时几镐下去,竟然见了红,桥墩子接连坍塌三次,后来没几天,粮仓里就发现了老鼠,那老鼠有人小臂长,下鼠药,起初不管用,后来加大剂量,老鼠们竟然在一夜之间排着队的投水跳井……” 就这样,屯粮毁了大半、淹过死老鼠的水井和蓄水池没人敢用,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满月看着半截残桥,若有所思,问道:“桥下冒血这事儿,何人亲眼所见?老鼠投井,又有何人所见?” 郝景温摇摇头,道:“当时的劳力都已经遣散了,啊,对了,”他一拍巴掌,“这事儿,前些天有位游方道人下到水底去看了,说……事情全都有连带关系的,道长如今还住在馆驿。” 满月问道:“他怎么说的?” 事至此时,满月已经预感到,这事儿要往怪力乱神的方向跑偏。 可他没想到,竟然跑得那么偏。
第45章 给蛟招魂 满月几人回了府衙。 繁花府的驿馆和府衙是前后身, 不肖多待,木易维来了。 年轻的将军常年行伍,身姿挺拔, 他穿着半副甲, 衬得身形硬邦邦的, 步伐沉稳, 走路带风;旁边跟着一人,与他对比鲜明。 那人一身黑白道袍, 出尘飘逸,仙风道骨,走路都像是用飘的。 二人行近, 不等郝景温做介绍,飘进来的人物先开了口:“贫道道号平虚, 见过诸位大人。” 纪满月合上眼睛,在脑海里搜掠个遍, 也不记得游戏里设定了这个人物。 再睁眼看,竟然一时看不出他的年岁。 这位平虚子, 身形略有些佝偻,两鬓染着霜雪色, 双手也能看出皮松肉懈的老态, 可脸上, 面皮却綳得紧致,唇红齿白,双眼冒精光。 纪满月心道:医美专攻那张脸了? 平虚双手掐子午诀,向众人拱手巡礼:“诸位大人前来是为了此地的鼠患吗?” 张嘴就是废话。 满月没答。 木易维应道:“正是, 听闻道长是知情人。” 平虚道:“大人慈悲, 繁花的灾祸乃是天罚。” 木易维看向纪满月, 见他坐在那面色毫无波澜,只有手里殷红的珠串缓缓的转动着,不知道心里做什么盘算,就又代劳向平虚道:“请道长明示。” 平虚拂尘担在臂弯上,舔着嘴唇略有迟疑,道:“城外修桥,意在修扩交通要塞,初衷是好的,但动土前没看风水。这城外的河道里,隐藏着一条小蛟,施工动土,敲断了它修行的气运脉络。蛟未化龙,妖气尚存,它本来为此地震慑群鼠,却遭伤害,一半气苦,一半有心无力,这才致使硕鼠肆无忌惮。老鼠投河,脏污了水域,让小蛟难摄天地清气,它一日不愈,雨便一日下不来……”平虚一口气说了很多,缓气片刻,又道,“贫道曾让郝大人塑猫型泥胚祭拜,正是为了压制群鼠,可不想,贫道学艺不精,压不住。” 泥胚这事儿,满月还没到繁花府时就有所耳闻,说繁花府的官家,在城中心的鼓楼下搭了祭台,弄个泥胚,捏成只猫的模样,知府带头拜猫神。一连多日,对那块泥胚早晚三炷香,还要求百姓路过就要行礼。 结果,临时抱猫爪儿,猫神没显灵,粮仓里的余粮倒快给糟践完了。 纪满月心道:因果循环,还真让你圆上了。 虽然怎么听都牵强。 木易维又一次看向纪满月,见他依旧垂着眸子,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扶着前额,也不知是被这莫名其妙的因果闹得无奈,还是身体乏累,暗暗叹道: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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