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认可了儿子将是被皇上祭旗的命。 皇上冷哼一声:“正是如此。” 眼看他将弓弦盈满。 “父皇且慢。”满月又道。 竞咸帝神色明显带出一丝不悦,不明白满月前后矛盾的言行是何用意。 满月沉声道:“世子的性命或许有一人在乎。” 他侧身向一名士兵吩咐,那士兵领命下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带来一个女子。 女子的身形很单薄,穿着囚服,看就是从囚牢里提出来的。 在场的人极少有人认识她,面面相觑。 可纪烨一见,破口怒骂道:“纪满月,你卑鄙!别为难她!” 女子正是陶湘。 陶湘见纪烨被吊在城上,急切地向他冲过来,又被身边押解的兵士拽住。 皇上不知这二人的关系,但也隐约看出端倪,正待说话,陶湘先开口了:“世子心底不是厌弃王爷追名逐利,甚至恨他吗?” 怎地此时能翻覆报复他的野心,你又手下留情了? 纪烨一时不知该如何答,片刻才道:“可能……因为他终归是我父,我不得他心一辈子,横竖是死,临了临了,索性逆了天下,顺他一次,”他深深地看了陶湘一眼,“湘儿啊,奈何桥边,七八十载我也等着你,欠的一杯合卺酒,只得用孟婆汤代替了。” 听他这样说,满月即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纪烨被吊得太高了,满月尚来不及做什么,就见纪烨嘴角已经有一行浓浓的鲜血淌下,接着,他难以自抑地抽出,像是被呛到了,张嘴一大口的浓稠的血吐出来,滩落在城上。细看里面分明裹着一大截舌头。 纪烨根本就不给旁人威胁陶湘的机会。 满月震惊于这纨绔的专情,一跃而起,将绳子割断,带着纪烨自高处落于城头。 咬舌自尽,其实很难做到即刻便死。大部分人只会先疼晕过去,而后无人施救才会死,死因是失血过多或窒息。 纪烨嘴里剩下的半截舌根,止不住痉挛,压迫了整条气管。满月想掰开他的嘴,纪烨却已经意识不清,牙关紧闭,唇缝和鼻腔里,又呛出大量的浓稠血液。 满月自问,以他行针的本事,能拖延纪烨一时半刻的性命,然后呢? 于人是煎熬,于事情的本身,全无助益。 纪满月终是不忍心再看他这般下去,借着手掌掠过他胸口的功夫,震断了他的心脉,给他一个痛快。 竞咸帝漠然观之,见纪烨断气了,才道:“没看出来是个有骨气的情种,可惜,没有个好爹。” 满月满手沾着纪烨的血。按理说这游戏里他杀人如麻,可今日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堵了一滩混泥,闷得喘不过气。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转向陶湘道:“你与纪烨回府之后,司大人与你密谈,许下的所有条件,都还做数……” 司慎言曾经说过,想让陶湘埋在祁王父子二人身边做一步暗棋。 “纪大人,不必再说了,”陶湘呆愣愣地看着纪烨的尸身,打断满月道,“确实是王爷授意奴婢带世子出逃,但其余诸事奴婢不知。我通过陶潇透露行踪给你,不过是想帮世子对抗父亲,谁知他关键时刻,居然又念回那不值钱的父子情,”她说到这,苦笑了下,“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陶湘已经愧对于他……” 那抹苦笑散去,她突然挣开押住她的官军,径直向竞咸帝扑过去。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皇上身侧三名近侍,钢刀同时出鞘,刺入姑娘单薄的身体。 陶湘倒下时,望见纪烨:世子,我这就来了,你不必等我那么久。 都城内的武将,这时候大半在准备点兵守城。 随陛下上城的,多是文官老臣。这些人岁数不小,很多更大半辈子没见过近距离的斩杀,再被二人的无比情深、死得惨烈震撼着…… 瘫坐在地的不在少数,黄大人首当其冲。 竞咸帝刚没了萧玉,又经这么一出,心情本就不怎么妙,再一看无事气节千丈,有事胆子寸丁的酸儒,闹心极了:“谁敢动摇军心,军棍伺候。”说完,冷冷甩了黄琉一眼,转身下城去了。 满月素着脸,跟在皇上身后。 下城正好是风口。迎面风劈头盖脸地拍进满月肺里,冲得他喘不上气。 他下意识深缓地呼吸,结果那道前几日偃旗息鼓的岔气又被这一道阴风勾起来,倏然在他胸肺间炸得六亲不认。
第149章 江平城破 祁王趁乱逃了, 但按理说,他想出城没那么容易。竞咸帝下令全城搜捕,掀地皮掘地三尺地找, 人就像蒸发了一样。 满月则第一时间蔫溜儿地把阿笙放出来了。 姑娘得知萧玉没了, 站在天牢门前半天没说话, 然后向着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她身上没什么重伤, 只是娘娘交给的最后一个差事没办成,面带愧色。满月安慰道:“事有变数是常事, 别往心里去。” 阿笙恨恨道:“狄二公子为何要帮金瑞,他明明一口一个师爷爷地喊公子……” 满月一脸不以为意,扬起眉毛笑得挺好看的:“他心思高, 自以为帮得是大越皇室的血脉纯粹。” 只不过,君心难猜。 阿笙似懂非懂的, 满月也不再多解释了。 江平郡战火不停,军报接连传来。 祁王养的私军大多是不入流的江湖闲散, 真正的高手很少,最重要的是, 他们是临时聚集的,营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配合, 就算与皇城根的禁军相比, 都该是逊色好几筹。 独一样, 胜在人多。 丰年带着九野营去了江平郡,算上郡守军,一共不过四万,可对方少说有十万人。 乱军连番的佯攻、实攻交杂, 把守城官军搅闹得疲惫不堪。 老将军终于真切体会了一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自心道, 哪怕缓一两日或是再给他两万官军,情形都不至于如比被动。 他只能等,等西嘉兰关的援军。 但他觉得对方好像也在等,否则不会在这般时间紧迫的当口用虚实难辨的战术拖延。 可他们在等什么呢? 等祁王出现吗? 满月也觉得不对——如果祁王还在都城,那么他造反的重头也应该是都城里。 这道理丰年明白,满月明白,竞咸帝也明白,只是无奈搜不到人。 就这么城外城内都惶惶地过了三日。 第四天,西风呼号,骄阳烈烈地晴。 是送萧玉上路的日子。 历来,即便是皇后大行,皇上也不过在皇城登高处送一送。 而今,竞咸帝却亲自随着玉贵妃的棺椁,出宫下榻到越安寺了。 萧玉要求火化。皇上当时应了她,随后就后悔了。可是天子一言九鼎。 娘娘入棺时,皇上恨不能一起躺棺椁,随她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听军报,便是坐在棺边守着萧玉。 用膳、就寝都不愿意离开。 太常寺卿见这般不是个事儿,只得在萧玉遗愿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娘娘是凤台箫,火化之后,剩一捧骨灰,供于凤台殿内,就是常伴君王了。 娘娘当初也定然是这么想的。 就这么着,越国开了嫔妃火葬的先例。 送行这日,本来寂寥的都城突然又喧嚣起来了。百姓从皇宫门口一直排到越安寺。 萧玉的棺椁行过,百姓便附身下跪,悲声低切。 在他们看来,无论萧玉是不是凤台箫,她都是凭借一己之力,平息流勒与大越战乱隐患的贵人。 她走了,他们该送一送。 化身窑外,高僧念着《往生咒》,无悲无喜的音调平静地为萧玉送行。 要入化身窑,是不能带棺椁的。重棺根本就没上棺钉,萧玉被从棺中请出来的时候,除了苍白,神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竞咸帝站在最前面。他背对众人,没人看得见陛下脸上是怎样一副神色。 但那背影,看就悲凉。 萧玉被抬过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拉住萧玉的手,握在掌心,那双骨肉触感让他熟悉万分的手是怎么都捂不暖了。 “陛下,仔细误了娘娘的时辰。”太常轻声提点。 竞咸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萧玉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来生再见,我的傻丫头。 手松开了,萧玉被送进化身窑。 窑洞火光一盛,迎接着她。 诵经声和火花爆裂的声音湮没了一切。 本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片刻之后,窑洞内火光忽然明暗交叠,晃得人眼花。谁也没想到,玉贵妃居然自窑炉内的担架床上一跃而起。 华丽的衣裳顷刻烧得残损,她一头白发已经焦曲了,火焰满头是簪了灵动娇艳的花。她变成一只浴火凤凰,直扑出来,片点犹豫都没有,冲向正对窑口的皇上。 好像舍不得他,要一扑入怀,做最后的告别。 所有人都呆了。 纪满月反应最快——萧玉是死了,但她体内的蛊虫没死! 萧玉也是想到这些,才要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只是她没想到,虫子受不住窑内的炽热,暴躁起来,还是让她成了个不一样的偶人。她没人操控,冲向距离最近的活物。 竞咸帝乍以为萧玉假死,惊喜地大喊道:“玉儿!”说着话就要上去接住她,可离得近了,便也看出萧玉不对,她很木讷,木讷得狰狞。 皇上下意识往后退,纪满月与他错身而过,挡在帝妃之间。 眨眼的功夫,萧玉已经冲到满月面前咫尺。情况紧急,满月再顾不得许多,张手抵在萧玉脖子下面。 他比萧玉高出一头,这么手臂直伸开推着人,萧玉是无论怎么张牙舞爪都触碰不到他的。满月很谨慎,另一只手顺势搭上对方颈侧动脉——跳动全无。 她确实死得透透的。 蛊虫被大火烤得惊蛰,不大会儿功夫反应过来,宿主还有腿呢。 萧玉身子诡异地抽搐几下,抬腿便踢向满月。满月身子偏侧,她一脚踢空。 纪公子不等对方再有动作,突然爆发,猛抵着萧玉向窑口逼近。他脚踝被杜泽成捏出的伤没好,给萧玉送行,一路走到越安寺,已经又有点跛了,这种情况下使出踏冰绡,轻盈翩然的仙气比往常减了大半。 步伐趔趄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凄怆。 满月嘶声道:“母妃魂兮安眠,儿臣送您一程!” 旧伤一直让他说话带着种缥缈沙哑的气音,这般悲切一句,合着《往生咒》一起卷进哀嚎的西风里,扯着人心生悲凉。 不知是谁,被他一句话牵扯了心,悲鸣道:“娘娘——” 一人哭,引得众人哭。 一片悲声中,满月运力一送,萧玉又被送回烈火熊熊的窑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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