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便是从他病愈的第二日,苏家就出事了。灾祸接二连三降下来,他毫无还手之力。 传言里的那些事拼凑在一起,样样与他无关,却又事事同他有牵扯。 所谓因果,竟是他自己吗? 不知是否是为了印证这样的因果,某一日苏卿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体似乎停止了生长。而这样的停止不是几日,更不是几年。 以至于他后来走过了许多地方,逐渐记不清苏家是多少年前的事。因为超过了一个普通凡人的寿命,究竟是第几场四季,他便记不清了。 他只是记得,那时他是有家可归的。 他依然是个少年模样,是鲜衣怒马过长街的年纪,本该与别的少年郎一道,骑射游猎,曲水流觞,兴尽便载着满身的霞辉回家,酣眠至天光大亮。 但截然相反,他身边未余一人。 认得他的人不愿靠近他,而不认得他的人,他甚至连名姓也不敢透露。旁人的好意也只让他觉得惶恐,他害怕眼前的人,也许明日就会因他逢上大难,丢了性命。 他在最该肆意生长的年纪,心如槁木,魂如枯骨。 但这无量人间很奇怪,苦难之人总会遇见更苦难的人。 那是个明媚的春日,春光一泄几千里,煦风一过,绿意便生,衬得鸟雀的吵嚷都像是天籁。 他便是在那样的春日,遇到了谢礼。 两个不得眷顾的人,视线相撞的一瞬,皆是愣了神。 于苏卿,他没见过那样的人,苦楚藏匿在笑意之下,像是枯朽的木,却又开满了花,显得矛盾又温和。 大概是出于那点儿同病相怜的心思,苏卿差点就忍不住上前搭话了,但他终究只是偏开眼,决心不要与此人有任何牵扯。 那双笑眼生得十分好看,若是因他没了,便实在可惜。 于谢礼,他曾见过那样的人,心如槁木,眼里没有半点光亮,只像一片死水。即便是最明亮的春光,似乎也照不进去。 在谢家时,再多的谩骂欺辱,因了那不知从哪儿生出来,又如何生出来的期许,他从没想过死。 但那样的期许自他离开谢家后似乎就再没出现了,如今,这期许再次冒出来。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让眼前这个人站在光亮里,会哭会笑,会逗会闹。 那些山水绵长,叶落花败,四季沉浮,都该在这个人心里留下点痕迹。 于是苏卿移了步子,将要从旁经过时,谢礼也往旁边走了两步,挡在了苏卿面前。 苏卿猛地抬眼,显然没想到会被挡住去路。而谢礼自己也怔住了,他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来作为以后漫长相处的开头。 “我……” 一阵沉默之后,谢礼正要开口说自己的名姓,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他眨了下眼,临时改了口道:“你肩上有花。” 苏卿先是看见谢礼伸出来的手指,才低头去瞧自己的肩上。 但那花落在靠近脖颈的地方,他只能依稀看见一点绿白。 “这里。”谢礼替他捉了那花,举到他眼前。 苏卿愣住,谢礼也反应过来,他方才的举动对于两个才遇见的陌生人来说,有些过于亲昵了。 但谢礼并不排斥这样的亲昵,反而觉得有些高兴。 因为面前的人愣住时,眼里的落寞伤悲有一瞬的流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取下来的那朵白花,以及他的脸,清晰地映在了里面。 “……谢谢。” 谢礼听见这声略带犹豫又有些生疏的道谢,立刻回神笑起来:“不客气。花很好看,可以送我吗?” 苏卿本不想同人说许多话,但根骨里的教养作祟,于是他看了那花一眼,回道:“这花……本就不是我的,你想要,便拿走吧。” 谢礼却仍是笑着:“落在你肩上,那便是你的,是这春日予你的馈赠。” “馈赠……”苏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敛了眸道,“花开不过半日,这样的馈赠并不能长久。” “半日又有何不可?”谢礼轻拈着那花,语带笑意,“这朵花开半日,下朵花也开半日,这朵没了,还会有下朵,下朵没了,还会有再下一朵,花开无穷尽,馈赠也无穷尽,怎么会不长久?” 也许是他那双笑眼生得太亮,苏卿竟被说得有些动摇。 恍然间,他顺着眼前人的话问:“若是下朵花不落在我这里呢?” 谢礼笑着,片刻后答道:“那就自己种,开满一整场四季。届时,所有的花都会落在你这里。”
第92章 花枝 意识到自己已经与人说了太多话时, 苏卿没敢再盯着谢礼的那双笑眼看,他避开谢礼的目光,道:“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谢礼问他。 苏卿有一瞬的沉默,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这些年他总是走到哪儿便在哪儿逗留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地方要去。 但现下他若是说“不知道”,听起来便像是推托的借口, 没有可信度。 所以他在记忆中寻了个有些印象的地名,原封不动递了出去:“椿都。” “椿都?”谢礼似乎是第一次听这个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苏卿本以为,他说了要去的地方,这人便会“哦”一声,然后给他让路。他没想到这个人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 还不等他答话, 谢礼便又问:“你以前去过那里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卿怕了他,忙摆了手:“你别、别再问了。” 谢礼果真闭了嘴,看着他, 一副等他说话的样子。 苏卿轻叹一声, 如实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没去过那里。” 谢礼点点头, 并没就此放过他,而是接着问:“那你听过的那些话里,都是怎么说的?” 大约是这人的问题实在太多, 苏卿招架不住,索性也不再管自己今日究竟同人说了多少话,仔细想了想道:“椿都很安宁,人来客往, 热闹又祥和。每年春日过后, 无数的天灯会从一个叫落仙台的地方升起来, 满城都是火光,是难得的盛景。” 谢礼听他说着,眼睛都跟着亮起来。 “如此听来,确实是难得的盛景。” 苏卿看见他脸上向往的神情,顿感不妙,刚想再补一句“但年年都有,也算不上什么”,便见谢礼笑得弯了眼道:“我也想去见见。” “你……”苏卿几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赶忙先张了口,“你想去,那你就去,不要挡着我。” 苏卿话已说得十分直白,他怕自己再绕着弯说,这人会钻了空子的纠缠,反叫他更难脱开身。 但谢礼的决心很坚定,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他凑上前去,耷着眉眼装可怜:“可我一个人去不成。” 苏卿只看着他,不说话。 没有等到“为何去不成”这句话作为引子,谢礼也不气,自己接了话道:“你既然也要去,那我们一道前往,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你看如何?” “不如何。”苏卿几乎是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算是彻底瞧出来了,这个人就是要赖着他。只是为何要赖着,他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为何?”谢礼也没想到他拒绝得那么干脆。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同你站在一起太磕碜了吗?” 他问得真心实意,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苏卿赶忙摆手:“不、不是。” 待谢礼抬头看他,他才又解释:“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皮囊如何总是无关紧要的,我没有嫌弃你,你不必因为长相自卑。” “那是为什么?”谢礼问他。 因为不想害你丢了性命。 苏卿把这话往肚子里咽,扯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们萍水相逢,交情太浅,若是同路……我不放心。” 苏卿到底是脸皮薄的人,后面的话说出来就低头红了耳尖,如此当着人的面说人坏话,他很过意不去。 谢礼却是笑出了声:“就为这个?” 苏卿硬着头皮应了声“是”,依然不敢抬头看人。 “哈哈哈……”见他这样,谢礼笑得更加放肆。 过了好半天,他才停下来,正了神色道:“我叫谢礼。” “嗯?”这名字来得没头没尾,苏卿没反应过来。 “我叫谢礼。”谢礼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敬而礼之,礼而信之。知道名姓,交情就不算太浅了。”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纯粹,苏卿愣怔良久才动了下唇:“你……” 谢礼依然在看他。 苏卿避无可避,终于无可奈何:“你为何非要与我同路?” 谢礼:“我一个人去不成椿都,我方才同你说过了。” 话题又绕回去,苏卿只好问了先前没问的那句:“为何去不成?” “唔……” 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缘由,谢礼支吾半天才道:“我其实……很缺银钱,我已经大半日没吃没喝了。” 这话,苏卿其实是信的,因为面前的人说话总是很真诚,不像会骗人的模样。 “你……”苏卿有些心软,“大半日没有吃东西了?” “嗯。”谢礼点了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头。 而他才点完头,肚子就极为配合地叫了起来,显得更加可怜了。 苏卿不是没见过挨饿的人,他自己也曾挨过饿,知道挨饿的滋味。但见过,亲身经历过,他也依然没法对此表现出漠然的态度来。 他没问谢礼身上为何没有银钱,只是犹豫片刻后便松了口道:“你同我来吧。” 这时的苏卿不会想到,就因为这临时起意的心软,他日后要承受多大的苦难。 谢礼一句“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欠你一份谢礼”,就这么赖上了苏卿,怎么赶也赶不走。 偏苏卿骨子里又不是个强硬的人,说不出什么难听的重话来,赶人的那些话于谢礼也只是挠痒一般,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是他自己次次被谢礼逗得红了脸,先拜了下风,于是赶人的事总是不了了之。 谢礼这人很会说漂亮话,但又把握着分寸,叫人生不起气来,苏卿听得多了,有时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么笑着闹着的,两人竟真的到了椿都去,正赶上了落仙台升起天灯的日子。 人潮如织里,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少年郎,仰头看向夜空时,暖黄的火光将眼眸映得很亮,仿佛盛满了不会消逝的希冀。 谢礼也曾问过苏卿,想要什么作为谢礼,但苏卿总说不知道,于是谢礼每次都会笑着说:“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苏卿嘴上应得好好的,可一直等到落了雪,他也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而那个时候,他们共同走过的山水,已经足够堆砌起一段完整又珍贵的岁月,在苏卿心里留下了痕迹,让他眼里的那潭死水见了光亮,也让他有了私心,刻意不再提及分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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