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百年,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百年, 他们都如约回去了,但依然没有明无镜的下落。 直到第四个百年,他们之中有人没有上山, 便是云长。 也正是那一个百年, 纸傀之术开始在东芜盛行。 造出来的纸傀越多,云长心里越是高兴, 因为先做出纸傀的人是他。 然而,欲念一旦生出,便如无底之洞, 任你如何也再难填满。 贪心不足,这才是人。 人人用着他创出来的术法,却无人知是他,这不公平。 为了这点儿公平, 何乌城多出了一个白下门, 又多了位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教导的门主。 如当年在那火光前的设想一样, 他真的坐上了高位,有了无数信徒。 可人还有一个通病,一旦站在了高处,便总会担心有朝一日跌落下来。 即便许多人都说明无镜已经死了,人间还有些地方为他立了碑,但云长的害怕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加强烈。 因为没有人亲眼见到明无镜死了。 因为明无镜是傀师的祖师爷,万般神通,不会轻易死去。 纵然他改换了样貌、名姓,可若是明无镜,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谁。 到时,他会硬生生被人从高处推扯下来,他的名声,他的信徒,都将不复存在。 那些时日,他总是梦见明无镜,而那张慈悲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失望和责怪。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梦魇,他用了禁术,偷走了一个人的命格,借此人的命格入了归墟。 入归墟便是入轮回,轮回之人,前世过往皆会遗忘,即便前世相识,后世再见也认不出彼此。 但云长借的是别人的命格,因而他自己不会真的入轮回,而是假借轮回,盖住了自己身上的魂灵气息。如此,他便只是白下门的门主温常,而非是云长。 命格之于人,其实没有好坏,但若是没了命格,这个人便等同于不存在了。 他活着,但无法再生长,若是死了,也去不了归墟,入不了轮回。 云长知道这些后果,也知道他会因为这些后果而落下天谴,但他回不了头了。 他偷了苏家那位小公子的命格,将自己所受的天谴渡了回去。 至此,苏家屡屡遭难,苏家小公子一生不得顺遂。 但到底是因果报应,云长身上依然落下了天谴印。 为了消除天谴印,他需要积更多的德,行更多的善,来抵去那道天谴。 也正因如此,东芜处处有人受过他的恩惠,敬他拜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他身上的那道天谴印,也真的淡了不少。 心里少了一桩顾虑,他便更有时间去深研纸傀之术,造出了能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纸傀。 他将那个纸傀送去了陈家,替他取了名字,就此养在了陈家,偶尔会去看望。 一切都相安无事,直到那一日,从椿都来了两个傀师,同何乌城的剑修起了争执。 白下门守着何乌城几百年,这事自是要管的,他当时人在陈家,离得并不远,便亲自去平了这桩风波。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放纵之人。 在此之前,他其实不止一次听过有关那人的传闻,大多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有人说他剑术极好,纸傀之术出神入化,东芜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 而这为数不多的好话,从来没有人反驳过。 云长亲见了此人,又想到那些传闻,忽然便觉得,太过张扬,也太过惹眼,并非是什么好事。 他盯着楼阁檐顶上的人,眸色无端暗了下去。 *** 命仙可窥人命格,知过往,知将来,但有天道这条最大的规矩横在中间,便不能轻易窥人记忆。 而如今,傀师的祖师爷自己亲手破了这条规矩,窥的却是自己亲徒的过往。 明无镜收了手,温常睁大了双眼,像是被摄魂夺魄了一般,依然保持着仰脸的动作,一动不动。 而那些仙门中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样。 不再是对白下门门主的敬意,而是极为复杂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嫌恶,也许是慨叹,也许是别的,但总归没有人说出口。 他们这里的人,除了裴家以外,大多数都参与过当年烬原诛杀一事…… 当年裴塬身陨落仙台,人人都说是医尘雪忘恩负义,害死旧友。 而最先提出要诛杀他的,便是白下门。 那时人人都觉得是白下门嫉恶如仇,可如今有了何乌城长街上意味深长的那一眼,诛杀一事究竟是为了替天行道,还是为了谁的私心,那可真是深究不得。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未曾亲眼看见过裴塬是怎么死的。医尘雪借生人做傀,害死旧友,这样的说法也并没有谁探求过来处。 他们只是听了,便信了。 若是深究起来,他们这些仙门,恐怕便没有那么清白了…… 因而没有人想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于各仙门而言,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反倒更好。 况且,站在那里的人可是明无镜。师父都没有评判,他们这些外人又如何能插得上话? 然而,明无镜似乎也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站在那处,不知在想什么。 医尘雪同司故渊站在他近处,也没说话。 因果这种东西总是千丝万缕,纠缠不休,看似毫无关系的事,实则早已牵扯甚深。 五年前烬原诛杀一事,医尘雪原以为是人言可畏,漫天是非论不清楚,才让他落了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其间因果竟如此可笑。 医尘雪蹲了下来,雪白狐裘堆叠在地。 等温常迟钝地转了眼珠,看向他时,他才慢声问了一句:“听说,我曾教过你卜术?” 大抵是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平日里的稳重和威严早已不复存在,情绪也更容易外露。此时此刻,在听到医尘雪的那句话后,温常才稍稍压下去的眼皮又倏然撑开,眼中满是震惊。 教过他卜术的唯有二人,一是明无镜,二便是……命仙无相! 可是…… 温常盯着眼前的人,仍然是难以置信,眼前的人满身病气,同那个随性潇洒的人分明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下意识皱了眉:“你……怎么会……” 医尘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答他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冷了几分:“傀术、卜术,你既都学了,悟到什么了么?” “……” 温常张唇想要说话,可视线触及明无镜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瞧着这番情形,医尘雪忽地笑了一声,却是冷的。他极少会如现在这般,几乎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司故渊离他很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却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若非是这些因果缠杂不清,仅凭烬原一事,他的剑早已落到温常肩颈上了。 医尘雪撑了下膝盖,站起身来,替温常答了先前的问话:“想必是没悟到的。” 他垂着的眼眸里冷然一片,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傀师悯善,命仙慈悲,你占了哪一样?” 闻言,温常掩在衣袍下的手攥得极紧。他几乎是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话到此处便顿住了,他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抬头那一瞬,他忽然发现眼前三人看他的目光都如出一辙,平静且漠然。 那句“你凭什么评判我”,没问出口,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明无镜开了口:“他无需凭借。” 温常怔了一瞬,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明无镜。 “为什么……” 那千年来一直困囿着他的东西,仿佛在此刻他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要如此袒护他?千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徒弟……凭什么?!” 话到后面已是不甘的嘶吼质问,明无镜却依然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而那样的眼神太过平静,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千年前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会指着一池清水问他“里面为什么没有鱼”的人。 良久之后,明无镜才道:“凭你贪欲满身,妄念横生,为此予众生苦楚。但他不会。” 最后一句话落下,温常眼中的恨意便全然失了理智。 “我积德行善几百年!” 他语气、神情,皆是不甘,双目因为愤怒而几近眦裂:“你说我予终生苦楚,可我身上的天谴印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连天道都认了我的赎罪,认了我予众生的福泽,你凭什么不认?贪欲,妄念,这些谁没有?凭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你永远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凭什么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天道都饶恕我了,可你作为师父,凭什么不能——” “天道。”明无镜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随即似是笑了一下,却因为那声笑极轻极浅,显得只像是一声喟叹。而那之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平静,“所谓天道,就是对的么?” 话音落下,他指间已然捏了张灵符。 下一刻,符文的虚影便从温常头顶猛压下去,仿佛带着盛张的怒意,向四方扑散而去,激起一股烈然的劲风,震得整座庙宇都是一动,灵力稍弱些的弟子更是晃了身形,以自身灵力相抵才重新站稳。 医尘雪被司故渊护着,却也被呛得咳了两声。 司故渊转头看过来时,医尘雪轻摇了下头。 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毫无预兆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意图也太过直接和明显,众人面上皆有惊讶。 而认出那符文的一瞬,温常更是瞳孔骤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你不能——啊啊啊!!!” 后面的话被惨叫代替,再没有机会说完整。 魂灵被撕扯的剧痛让他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剩下痛苦不堪的叫喊。 傀师悯善,白下门又有弟子在场,此情此景难免面露不忍,但是最终,依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他,因为他们都明白,温常的所作所为,担得上“死有余辜”这四个字。 人群中,唯有元衡一人双手掩面,跪了下来。 直到温常的身体、灵识,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破碎,最后完全湮灭,不剩半点痕迹,明无镜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神情。 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身,往苏卿的方向去。 温常的记忆浮现于虚空,在场之人都得以窥见,包括苏卿…… 可即便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苦痛是谁造成的,又亲眼见了温常死去,苏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恨意,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触动都没有。 “你剥了灵识。” 明无镜手上还托着先前石像里的灵识,这话也不是询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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