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禅盯着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是真没躲过被抓来上菜,还是有意为之? 想着,苏南禅踏上台阶,一抬头,发现自己走进了柏草园。 千丝海棠随风摇曳,花荫底下大摆宴席,一袭青衫的钟雨仙坐在桌前,花瓣细细碎碎落在他发间衣上,他信手拂去,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苏南禅飞快扫他一眼,然后借着上菜,目光顺势转向他对面的人。 城主孟非常,一尊雪人。 这是苏南禅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孟非常很白,白得像一面反光板,照得钟雨仙身前比背后亮好几个度。他还有一头白发,穿白衣,眉毛与睫毛也是雪一样的颜色,身上唯二的异色是琥珀色的眼珠与绯色的嘴唇,活脱脱用雪堆出的人。 白化病吗? 苏南禅拿他跟自己印象中的白化病患者做对比,很快便得出答案——不像。 他看上去虽然清瘦且面带病色,却不孱弱,甚至气质隐隐与钟雨仙略有相似,哪怕不是实力强大的修行者,也不会只是个病弱的普通人。 再说了,高武高玄的修仙世界,修行者的朋友要得病也得是心魔入体之类的病症,白化病着实与这画风不符。 简短的观察过后,苏南禅垂头站起,跟随其他人慢慢退出海棠林。 他最晚进去,出来自然也是最晚,其他人包括商臻都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苏南禅有心偷听钟雨仙与孟非常的谈话,但也知道自己只要靠近就会被逮住,所以想过就罢,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若是有需要他知道的事,钟雨仙会告诉他的。 苏南禅离开后不久,空气中渐渐浮出一道人形轮廓,赫然是商臻的身影。 商臻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随后转往海棠林,一步迈出,再度散去身形。 …… 海棠林内,天光静若寒潭,不闻一声清风鸟鸣。 孟非常手扶靠枕,扯了扯腿上盖着的薄被,一面斟酒,一面有意无意打量对面的人。 阔别近百载,钟雨仙这位“故人”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钟雨仙半倚着桌子,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碗汤,然后不紧不慢地拣菜配饭,好像来这儿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孟非常原本没什么胃口,看他看得久了,居然也被勾起馋虫,忍不住拿过一旁的空碗,往里面挑了几筷子菜。 他吃了点文思豆腐,养气功夫终究不如钟雨仙,主动开口道:“钟先生,你到底来干嘛的?不会就是蹭我顿饭吧?” 钟雨仙咽下口中的食物,笑了笑:“你不说话时,颇有我松涛仙门长老们的风范,仙风道骨,气度超然。” “说了话之后呢?” “从长老进步为掌门,踏实稳重,返璞归真。” 就是说他土且没文化呗。 “……不好笑。” 孟非常嘴角一撇:“别转移话题,你消失几十年,突然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可以认为是我入世之后身无分文,千里迢迢找到蜉蝣水市投靠你。”钟雨仙把筷子伸向蒜蓉粉丝蒸扇贝,桃花眼里写满真诚。 孟非常不信他的鬼话:“还有呢?” “还有,顺路关心你的身体。”钟雨仙的语气漫不经心,却让孟非常一愣。 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你说什么呢?我的身体状况如何,你不是最清楚,用得着看吗?” 钟雨仙面色不变:“毕竟已经过去将近百年,不亲自看看,我无法确定。” 他的回答与孟非常预料的差不多,孟非常没有怀疑,冷笑着问:“那我的状况如何?” 钟雨仙闻言,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拭嘴唇:“十分不佳。” “愿闻其详。” 钟雨仙微笑:“寒毒深入骨血,沉疴难愈,以至于影响行动,体弱多病,必须用尽修为压制,方可维系性命。相比从前,好友觉得这情况是好是坏?” 孟非常冷笑:“呵,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扔下‘没救了,等死吧’六个字,以前你又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 “诶……好友说笑了。”钟雨仙眯了眯眼,笑得很像狐狸,“我从不说这样直白的话。” 孟非常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 你来我往地贫嘴几个回合,孟非常言辞中的生疏变成了熟稔,钟雨仙也为这样的相处方式生出些许熟悉感。 根据言语试探时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推进话题的时机来了。 “好友,你的伤势与寒毒较之过往恶化严重,我不信你不知道,否则也不至于自困城主府,多年半步不出,一个人也不见。”他化出折扇,展扇轻摇,“我避世修行这些年,你都遭遇了什么?” “……” 孟非常用一种极度荒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到女娲娘娘的补天石忽然炸开,从中跳出一只毛发金黄的石猴,并提着重十万八千斤的棍子给他来了一段舞蹈。 钟雨仙都被看得身体后仰,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导致自己露出马脚,被他察觉自己记忆有缺。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孟非常:“要不是为了守住你在我城主府底下埋的东西,我的伤势能恶化成这样?钟雨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 钟雨仙梗了一下,忽然觉得与其挨这骂,还不如告诉他实情。 可深植骨髓的多疑与理智还是先情感一步压下了他解释的冲动。 钟雨仙:“瞧你这话说的……” “你不会想说你忘了在我府下埋了什么吧?” “那我活了二百岁,确实是年纪大了嘛。” “……” 钟雨仙,能屈能伸!
第8章 蝴蝶藤生命力旺盛,枝条一天能长十尺,需早晚各修剪一次,以免柏草园变成藤蔓的海洋。 苏南禅在别的部门忙了一上午,现在才有时间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扛着一把大剪刀来到藤墙时,就看见本就覆盖一整面墙壁的藤枝蔓叶又膨胀了将近两倍,爬了一地不说,甚至还朝墙对面的园子生长,蝴蝶状的花朵密密麻麻开着,看得人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苏南禅在心里为即将被自己剪除的枝叶与花朵道了一句可惜,便抄起剪刀咔咔一通乱剪,仿佛托尼老师灵魂附体,下手狠辣利落,冷血无情。 他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已跟刀一样冰冷。蛐蛐几枝花,根本换不来他的怜惜。 苏南禅吭哧吭哧干活儿,挥汗如雨的同时不忘苦中作乐,戏精式自我安慰。 好容易修剪完满墙满地的蝴蝶藤,苏南禅已是满头大汗,背后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他擦擦汗,瞧着身旁堆积如山的枝条与地毯似的厚厚花瓣,正琢磨如何运走跟处理它们,不远处有人飘着就过来了。 真是飘着过来的,那人一袭红裙子,黑发过腰,离地足有半米高,飘飘忽忽乘着风便到了他面前。 苏南禅举着剪子,看看她,仰头看看大太阳。再看看她,仰头看看大太阳。 “咳咳,别看了。”红衣姑娘掩唇轻嗽,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细声弱气地说:“不是活人。 ” 苏南禅:“……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 就上述那个场景,搭配姑娘这句话,若是换做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处凄凉荒芜的野地,高低能把他三魂七魄都吓出来。 姑娘用一双含情目盈盈脉脉地凝视着苏南禅,欲说还休,只是以袖掩唇,温温柔柔地微笑着。 苏南禅让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想开口问她有何贵干时,就看到商臻从柏草园大门方向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飞跑过来。 “苏先生小心!她不是人!” 一面高声喊叫,商臻一面冲到红衣姑娘旁边,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 苏南禅举着剪子:“……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 人类的本质是鸽子和复读机的混沌二象性,商臻的观察行为让他变成了后者。 看出苏南禅平淡神色下的无语,商臻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意:“抱歉,吓到你了吧?她是我的同伴,一个……傀儡。” 苏南禅没被吓到,倒是有点好奇,侧身去看了眼红衣姑娘,把人家看得低头,才问道:“你家傀儡不会走路,只会飞?以她的形象,晚上出门能吓死一片人。” 商臻笑了笑:“她和寻常傀儡不同。” 这就是不准备多说的意思了。 苏南禅耸耸肩,识趣地换话题:“她是你的同伴,却不是府里的人,不管她是怎么进来的,在被发现之前,赶紧将她送出去吧,至少别待在柏草园,城主和他的贵客还在海棠林呢。” “是我一时疏忽才让她跑了进来,抱歉。” 商臻再次道歉后,牵着红衣姑娘就要离开。 那姑娘跟着走出两步,频频回头,望着苏南禅身旁的蝴蝶藤枝条依依不舍。 苏南禅见状,莫名的心软了一下,出声叫住了她们:“商姑娘,你的同伴好像对我刚修剪下来的花枝感兴趣,要不带一枝回去?” 红衣姑娘虽是傀儡,却太像人了些,尤其露出可怜巴巴神情时,就跟暴雨天躲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小流浪猫,叫人止不住的心软。 反正蝴蝶藤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剪下来的枝叶拿出去也是丢掉,苏南禅借花献佛的事做得格外顺手。 听到他的话,红衣姑娘立刻停步,商臻则被看着柔弱无力的她拽了个踉跄,后退两三步才止住冲势。 看到这一幕,苏南禅想想商臻的大力出奇迹,再看看红衣姑娘饱含希冀的柔美面庞,默默收起了怜惜。 这位可能不是小流浪猫,而是伪装无害的史前巨兽。 商臻转过身,抽出被红衣姑娘攥着的手甩了甩,好容易才止住抽搐的眼角,笑呵呵地问苏南禅:“可以吗?” 顿时,红衣姑娘明亮的目光落到了苏南禅身上。 苏南禅霎时压力巨大,仿佛背负泰山,只能干笑着点头:“当然,当然。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反正柏草园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蝴蝶藤,这玩意单枝一天能长十尺,你看看这里,都有一百多枝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红衣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犹如扑花的蝴蝶,精准跳进藤枝堆里,两手捞起一大把,然后——大快朵颐。 苏南禅瞪大了眼睛。 红衣姑娘捧着长长的蝴蝶藤纸条,一大口一大口地咬下、咀嚼、吞咽,舔舔嘴唇再重复上述行为,不一会儿就把藤蔓山吃去了一个尖尖。 她不仅吃枝条,还拿蝴蝶藤的花当配菜,相当于一口米饭一口糖醋鲤鱼,一口米饭一口龙井虾仁,一口米饭一口剁椒鱼头,一口米饭一口…… 哎呀不行,再想下去他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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