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冥教被破那年。 那年,楚泽鹤遣了所有影卫离开,当时的司影堂堂主只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带着所有影卫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有楚执跟在自己身边。 破庙里,那男人跪在自己身边,声音低沉,脊背挺直,说着“属下影十二,誓死跟随主上。” “那你去死吧。”楚泽鹤听到自己这样恶毒的说。 那声音绝望沙哑,轻描淡写,却带着对自己的憎恶,和对世界的憎恶。 不等影十二说什么,楚泽鹤先阴恻恻的一笑,睁大眼睛盯着地面,神经质的屈伸着手指,往日那鲜衣怒马的天纵少年仿佛从不存在一般,只剩下一个古怪的疯子,头发散乱,衣服破烂,语调阴阳怪气的说:“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属下影十二,誓死跟随主上。” 他当时没看影十二,只是看着地上的砖缝,砖缝里长出来的干枯的野草,砖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和边缘的缺陷。他对那地面上的东西记得那么清楚,但他当时没看影十二,所以记忆里就没有十二。 他颤抖的说完,又开始笑,干巴巴的,瘆人的笑。笑完又哆嗦着想哭。 都怪他们,都怪楚如泉,都怪那小子,都怪皇帝…… 他还记得,影十二在自己身边跪了很久很久,如一块守护着自己的镇石一般;他还记得,对方说“属下誓死跟随主上。”翻来覆去好像个只会讲这句话的鹦鹉;他还记得,他一头扎进影十二怀里大哭不已,十二的胸膛宽厚温暖,牢牢地任他靠着。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的司影堂堂主是去寻他父亲了。楚如泉出手,震慑了不少人。 可正因如此,留下来的人才更可贵。 在楚泽鹤看来,若没有十二,楚如泉带人赶回时他早就是一抔白骨,又何谈后面光伏冥教? 心尖一阵酸痛,如高空坠落。楚泽鹤猛然惊醒。 他睁大凤眸,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楚泽鹤又深又慢的吸了口气,此时已是后半夜,冬夜万籁俱寂,只有白雪簌簌落下的细微声音。 他倚在书房椅子上,苦笑了一声。 楚执身死那几年,他总是大醉,求着能多梦楚执一些。可无论自己怎么求,那人都极少出现。 就好像……他的鬼魂已是不再留恋这个主人,功成身退了一般。 极少几次梦见对方,也都是自己打他骂他,支使他做些不该是影卫干的活计。愈梦愈痛。 这个傻子。楚泽鹤在心里又骂。一对匕首就把自己一辈子都卖给他了,如今自己给那家伙赐了名,岂不是两辈子都得跟着我? 楚泽鹤起身,踱至书房门口。书房内燃着地龙,十分温暖。楚泽鹤打开房门,屋外冰雪的气息夹杂着冷风扑面而至,倒是令人精神一振。只是突然,他感知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那人与他同吃同住五年,他又怎会不认得? “楚执。”楚泽鹤皱眉唤他。 果不其然,房檐闪过一道黑影,被叫到的人立时跪在楚泽鹤面前,恭敬垂头道:“主上。” 楚泽鹤急忙去拉他的手,把对方拽起来,果不其然,触手一片冰凉。 习武之人若运转内力,自是不惧寒暑,所以诸影卫身上的司影堂制服一整年都一个样,不过一层薄薄劲装束袖黑衣。但影卫值守,哪敢擅动内力,若被敌人察觉,必然难逃一死,所以楚执现在全身冰凉,身体饱蘸书房外的冰雪。 楚泽鹤不禁晃神。前世他是否也是这样,在冥教里的那些雪夜,如一个普通的影卫一般守着自己?若是冥教从未覆灭,楚泽鹤是否会与他错过,从不知道这家伙守了自己一辈子? 楚执自是不敢让主上真的伸手拉自己的,他急急忙忙起身,生怕身上的寒气惊扰了主上,退后半步行礼,“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楚泽鹤看着他的动作,心疼不已。 两人看似只隔半步,在楚泽鹤眼里却是隔了一生。 可半晌,他杵在原地,张了张嘴,只极轻的说了一句:“太冷了。” 楚执一愣,立刻道:“属下去将地龙烧旺些。” 不只是身上冷,他还觉得心里冷。不只是此时,此地,更是那些废了武功的彼时,彼处,那些隆冬大雪的夜里,那些四处透风的村屋中,楚执不要钱似的运起内力,捂着自己冰冷的四肢。 而自己则报复似的,用指甲将他露在衣服外的脖颈撕扯得鲜血淋漓。 现下,楚泽鹤拽住他袖子,凤眸沉沉的看着他,眼中全是要咆哮而出的情愫。那些感情凝在眼睛里,投射到楚执身上。楚执看了一眼,心下一惊,立时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前世年轻时,楚泽鹤狂放不羁,行事乖张狠绝,真真正正将冥教变成了‘魔教’。自然也引来了许多仇家。他不仅对外人狠,对自己人更狠,这也正是为何他与影卫之间,只有主人与奴隶之身份,并无上司与下属之感情。当他武功尽废,一朝失势,竟只有楚执这个小傻子跟在自己身边。 不过即使声名如此之坏,楚泽鹤在红楼霸主榜榜首上的批语仍是“玉面修罗,身姿如鹤。冥教教主,神功盖世。” 在这短短十六字批语中,近一半都是写其身形外貌,足可见楚泽鹤容颜极胜,纵使性格狂放,红楼却仍将他比喻成高洁淡泊的仙鹤,难怪楚执不敢直视。 “不必。”楚泽鹤轻轻牵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把人拉入室内,将风雪尽数关在书房外。地龙的热气又暖洋洋的升腾起来,慢慢的包裹住两人。“现在不冷了。”楚泽鹤笑了笑说,“你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可好?” 这话已是十分惊人了。毕竟主上想留影卫说话,哪里需要影卫的意见?更别提此人是楚泽鹤,他何曾对人闻声软语? 偏偏楚执半点没有被主上偏爱的自我认知。主上牵上他手的时候,他已经惶恐至极——主上何等高洁之人,又岂是自己可以随意玷污的?主上手指骨节修长,莹白温润。而自己手上皆是练习暗器兵刃的老茧,粗糙肮脏。这般冒犯主上,回去定得自行领罚才是。 “属下领命。”楚执急忙抽回手行礼。 言毕,两人就这样站着,仿佛两个陶瓷小人摆件一般。 楚泽鹤比楚执高一些,他看着楚执低垂的眉眼,努力思索着话题。看着看着,他却突然被楚执颤颤的睫毛吸引了,只觉得那眼睫毛仿佛小刷子一般刷着自己的心。楚泽鹤看呆了,一时没想到要说些什么。 楚执也不说话,只垂首恭敬立在原地,等候吩咐。 若是人不在眼前,楚泽鹤还能忍忍,可每次只要看到楚执,他都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楚泽鹤伸手去抚楚执脸颊,喃喃的说:“你可愿……” 半晌,到最后关头,楚泽鹤硬生生把那‘做我伴侣’咽下去,改成“……听我说说今日发生之事?” 楚执连忙应下:“属下领命。” “你呀,就只会这一句。”楚泽鹤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楚执木着一张脸,生怕自己做的不好,让主上不高兴了。但是又实在不知应当说什么,最后只呐呐的说:“请主上责罚。” 楚泽鹤叹了口气:他又怎么忍心罚他,若是罚楚执,不如先自己给自己上刑。 “那你先说说,今日之事,你是怎么看的?”楚泽鹤转身坐回书房椅子上,一手托腮看着楚执问。 楚执微愣,似是没想到主上会问自己,他走到楚泽鹤身边立着,心下思索了一下,“属下听沈大人与主上交谈,只知道此事除琅风派、冥教、朝廷之外,仍有第四方势力介入……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楚泽鹤失笑,“我也尚未看清其中局势,你又有甚好罚?” 楚执听罢,惶恐不已,自己怎能与主上相提并论?“属下愚钝,请主上责罚。” 楚泽鹤没忍住,戳了戳他眉心,好笑的看着楚执被自己戳得后仰了一下。“那我们不妨把疑点先说出来,再谈谈各自猜测。”
第9章 第一个疑点便是,另外四个探查官道和客栈的影卫为何不见了? “沈青澜自己也身在局中,以为冥教想清理干净线索。故而手下影卫只等在叱龙庄和城主府。昨日穆意带人找过,但这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楚泽鹤沉声说。 楚执面目严肃:“主上怀疑,是那第四方势力做的?” “你想,若我不在,如今会是何局面?” 若楚泽鹤不曾插手,恐怕现在早就坐实了冥教杀三皇子,朝廷焚叱龙庄的“真相”。 那四人消失,只有可能是想见到此局面、设计了一切圈套的第四方势力所为。 第二个疑点便是,那片骨骸,是否真的是三皇子? “沈青澜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在此地杀了三皇子的。”楚泽鹤垂眸看向手中茶盏,神色不明。 楚执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 楚泽鹤低声道:“凉城偏远,凉城城主又经常与我们这种江湖人士打交道,颇有几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架势。如今国运昌盛,当今圣上想在身死前建立几分功业,因此想着攻打西域。凉城地处枢纽,若要打西域,则不得不定凉城。是以圣上想来个一石二鸟,让沈青澜把两边都干掉,对外则说凉城城主谋反,杀了三皇子,三皇子侍卫则将凉城城主就地正法。” 这些都是沈青澜告诉他的。 楚泽鹤当年宅在冥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可能听到这么多皇家秘辛。他自己听完,也觉得君心叵测,想到曾听闻凉城城主对圣上一片赤诚,酒醉之时亦不忘发誓要为陛下守好此城,心里颇有几分复杂感情。 “主上怀疑,三皇子是假死?”楚执反倒看起来无甚感情波动,只是努力消化楚泽鹤给的信息后问到。 对他们来说,他们是主上最忠诚的刀剑,主上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听到这种消息,楚执自然不会有何凄凉之感。 楚泽鹤点点头,“三皇子骨骸痕迹表明,那具尸体显然是被灼烧过——在叱龙庄断崖下灼烧一个成年男子的尸身,又怎么可能不惊动庄里人?” “亦有可能是在别处焚烧后带到断崖下的?”楚执说。 “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楚泽鹤扶额,“可是那处即使是断崖,也属叱龙庄范围,有庄上侍卫巡逻把守,不可能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埋骨。而且如果是移动尸体,那地上血迹作何解释?” “会不会是叱龙庄守卫发现了他们,动起手来?” “那只怕会惊动整个叱龙庄——但是沈青澜发现尸体的时候,叱龙庄还好好的,并未被焚。” 这就引出了第三个疑点:琅风派之人所言,焚了叱龙庄的,究竟是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那三人又在这件事中起了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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