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伸出臂膀,揽住了他。白衣贴着明杏色的长衫,倒映在水面上。 他虚虚圈着沈怀霜,小臂紧紧用力,像把他抱太紧了,受拘束;不抱他,又觉得他好像要随时掉下去。宫人送了袋鱼食,他们就靠在栏杆边,看着地下亮金色、银白色、墨红色的锦鲤争先恐后地跃起。 宫里消遣的事不多,左不过逛逛花园、弹琴、看戏、偶尔喂喂鱼,约束太多,争斗太多。 但在短暂的一盏茶时间里,沈怀霜像品出了些趣味,大概自己身边留着钟煜,所以再枯燥的事情,也能有趣起来。 沈怀霜拍了拍揽在腰上的手,道:“松开吧,你再带我去你书房看看,那里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两人回去路上,才走过了文华殿的正门,张德林便一早在门前,揣着袖子,迎过去,低头行了一礼:“殿下,仙师。徐将军已在政事堂候着了,还请殿下移步。” 钟煜见到张德林,面色一沉:“徐将军随皇姐回城,今日是何时到的皇都?” 张德林答:“本应还有三日的脚程,公主殿下率大军先去部署,徐将军则快马加鞭地回来。” 钟煜转过头,望向沈怀霜,才对视一眼,沈怀霜便道:“前朝有事,你就先去料理。” 沈怀霜朝钟煜笑了笑。 钟煜望了会儿,道:“张德林,带先生好好逛逛。” 钟煜走后,沈怀霜又在文华殿前逗留了会儿。 他从文华殿正门而入,走入殿内,入目便是如小山似的案牍。 文书、奏折成堆落在一起,正殿前的书桌放不下,又摆了张桌子放在旁边,同样也是落了半人高的宗卷。 沈怀霜走了过去,翻了两下。 满目都是朱红的批注。 他望着,又收起来,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张公公,劳烦你带我去殿下休憩的地方瞧瞧。” “这两年间,殿下休息的习惯改了没有。” 寝殿前,沈怀霜掀开那道帘帐,只望了一眼,他便知道那一句是他多问了。 那张床铺太干净,像是给谁匆匆躺上去,补足了休息,便下去的落脚处。殿内也压根就没有放安神的摆设,哪像是好好休息的地方。 张德林答:“殿下过午休息,还是只会卧在桌上,有时累狠了,才会在寝殿歇上半个时辰。这两年,前朝不太平。殿下防汛治水,又要修筑运河。而西羌与大赵边境不太平,殿下常常前脚刚忙完工部的事,又去政事堂见兵部的人。” 沈怀霜:“殿下夜里睡得好不好?” 张德林:“殿下夜里睡得也少,左不过歇上两三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殿下偶尔夜中惊悸,醒后喝一盏冷茶,压下冷汗,就算好了。” “……” 还是老样子。 沈怀霜颦眉,又从袖中取了个香囊出来,对张德林道:“这东西放殿下床头。若是殿下问起来,就说我嘱咐他,夜里不许过子时才睡,正时让他务必老实躺回去。香囊若是效用不好,你就让他点安息香。” 草虫喓喓,沈怀霜与张德林相伴走在宫道上,宫门与政事堂同道,宫灯点起,已有微弱烛光。 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 沈怀霜回头看去。 钟瑶乘坐着一架金銮马车铃铃而来,枣红小马才停下,她从马车内现身,一路小跑而来,如同金红色的光。 沈怀霜对她笑了下,道:“兰陵殿下。” 钟瑶迟钝了一刻,她抬头看了一眼,又几步上前,如作决定般,开了口:“先生,愿意陪我走走么?有些事,我想让先生知道。” 沈怀霜耐心听着:“公主讲。” 身后马车铃铃,张德林一直在两人身后两步走着。 两人从宫道上走过,星楼灯火通明,如同天道落人间。这两座高楼才建十年不久,只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整个高楼如覆压眼前。 钟瑶问:“宫禁内规矩森严,先生知道为何此地深夜明灯高挂么?” 沈怀霜抬头看去。 两处高楼矗立,点亮明灯,照得地上都是影子。 他隐约猜出几分,道:“是陛下给贵妃娘娘建造的?”
第77章 无声的告白 “仙师,这两座高楼,就叫摘星楼。”张德林道,“当年陛下与娘娘相逢于窄道。娘娘提着灯笼,在窄道里迷了路,与陛下擦身走过。” “陛下问娘娘,谁想娘娘也没认出面前人是陛下。” “自娘娘入宫,陛下建造摘星楼,彻夜灯明,以做留念。” “娘娘相貌如兰,性情温婉,陛下曾为娘娘兴建宫殿,开辟林园。京中曾大盛娘娘所着的藕色宫装,以斜云髻为美。” 钟瑶怀着念想,仰头看去:“先生,你不知道,我哥哥他原先有位兄长,大皇兄正是我母妃入宫那年殁的。皇后娘娘先有昭成姐姐,是再过一年才有的哥哥。” 沈怀霜知道钟煜长大不容易,却不清楚各种细节竟比他所想还要复杂得多。 他突然想到,皇后受冷落,敬帝忌惮皇后母家,在这样情况下,钟煜的日子会怎么过。 沈怀霜蓦地问道:“殿下小时候有人疼么?” 张德林应了一声,叹息道:“太后在时很疼爱殿下,亲手给殿下做了虎头帽与绣鞋。可惜太后天不假年,在殿下四岁那年便去了。” “殿下做事向来出挑,但娘娘落手向来狠。从前殿下挨打狠了,就会拉奴才的手,一溜烟往太后宫殿里跑。” “殿下从来谁也不想落下,和他一起躲进寿康宫,就有人护着了。” 沈怀霜走过那两座高楼,他踏足在宫道上,目光落在暗红的宫门口,心口像覆压着什么。 以前钟煜没有人疼。 所以他之前那点分内的关照都算够了么。 正寻思之余,他听钟瑶正色道:“自先生来大赵之后,我从没见过哥哥那么开心过,先生回城那天,哥哥应该在城门口等先生,可他没管礼部说辞,就驾马走了。” “哥哥他将要出征,先生瞧着他没事,实则哥哥心事重重,不会和第二个人讲起。” 钟瑶抬头望着他,眼波流转:“兰陵说这些事,无非是兰陵以为这些事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先生更应该知道。” 沈怀霜沉吟道:“殿下说的沈某都记下了。” “兰陵谢过先生。”兰陵俯身朝沈怀霜行了一礼,她望着沈怀霜,缓缓道,“今后,哥哥也算有人疼了。” 沈怀霜回了一礼。他立在原地,有些默然,又咀嚼了些许怅然的意味,却都无从说起。 他送走兰陵后,朝前走了几步,又驻足在灯楼下,剑和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在地上停留了许久。 沈怀霜回首,对张德林道:“若是我今夜留宿宫中,可否要去报备。” 张德林转过灯笼,对沈怀霜躬身道:“殿下说过,一切以仙师为先。仙师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沈怀霜:“劳烦你和殿下说一声,我今夜不走了。” 张德林像在意料中,他对沈怀霜谦和一笑,又躬身改道,带他朝另一条路走去:“那便请仙师往这里走。” 宫中景致大多雷同,金墙琉璃瓦,连草木栽种都朝同一个方向裁剪,灌木有半人高,竹柏隔十步栽种一棵。 树影在足底下晃动。 沈怀霜低头望了一会儿,整个晚上,他意外地很沉默,等他回到了钟煜的文华殿,他没进偏殿,还没跨进去,又立在门口,问张德林:“要温酒的泥炉,再要一壶白堕春醪酒。” 他最爱的是在玄清门山脚下的白堕春醪酒。此酒香而清甜,入口清冽,久喝易醉,酒意汹涌。 可他问了张德林,才知道大赵只有春醪,根本没有白堕春醪酒。 张德林又问:“仙师这酒名字当真好听,却从来没见过,仙师是从何处得知?” 沈怀霜只道:“偶然在崐仑时听说的。” 话落,他还有些走神。 知道没有这个酒的时候,沈怀霜觉得自己不该意外,哪怕这里和原来的九州大陆再像却到底不同。 可等原来崐仑的系统后知后觉地提起,他在这里的任务还剩下最后的四分之一。沈怀霜也会忽然觉得不习惯,就像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抬起臂膀,发觉捉襟见肘,无所适从。 泥炉在秋天的梧桐叶下煮酒,酒盏相撞,壁上起了水珠,冒着缕缕热气。 锅炉内,水泡汩汩地涌上来,不知像谁放空的心事。 等钟煜忙完了一切之后,他再忍着头疼回去,才跨入文华殿门口,就闻到了些许酒香。 香味撩人,但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 西羌来使不日进京,昭成去了前线,不如快马加鞭回来,势必要在宴席上回上来使一面。 钟煜坐在沙盘前推演很久,他坐到身边那盏茶彻底冷了,含混地喝了下去,牙齿都在打颤,头没由来得特别痛。 除了这几日,他去见了沈怀霜。 平日没日没夜地闷在文华殿,或是往政事堂跑。 点兵册上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压在他心上的山,为人帅者,须有铁血。 他不畏惧战争,不畏惧流血,不畏惧自己冲在前线。 可他却畏惧带出去多少人,却都不能把他们带回来。很早之前,教他读书的太傅说过,殿下瞧着硬朗,却不够果断,最讳忌于一颗仁心。 钟煜揉着太阳穴,忍着疼,从门口进去时,就看到了文华殿那棵槐树下的人。 槐树秋日无花,只会落叶。 庭院中,穿白衣的人伸手,金黄的叶片在他指尖跳动,像振翅的蝶,他回首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见着他之后,却浅浅笑了。 他就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他,独独为他一个人而来。 钟煜朝沈怀霜走了过去,就像暂时放下了所有的心事。 每挪一步,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少年时,每天忧虑的事情只有他修为增长没有,偶尔被修罗梦境困扰,师兄弟之间有没有因为极琐碎的事情扯发带而吵架。 钟煜提起酒盏,朝沈怀霜递出手。 树影下,青年的影子长而深,笼罩在沈怀霜的座前。 “做什么?”沈怀霜放下酒盏。 “我们到屋檐上去。”钟煜低笑了下,他嘴角笑容很淡,他力气很大,怀里抱着一个人,也不显得吃力,翻上了墙头,在树上跃两下,就落在屋檐上。 秋风习习,夜风扑面。 大风从领口往衣角涌入,沈怀霜看清了宫禁内的重重灯火,迎风时,他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灯火阑珊时的景很美。 “喝酒当然要上屋檐去喝,在底下喝没什么意思。”钟煜笑了两声,仰头灌了一下。那一口他喝了好多,饮罢,他又擦去了嘴角上的酒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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