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时,步伐极稳,腰上似乎缀了什么东西,锁链相撞,叮叮当当。 他在空旷的场地上闪身几下,指尖落下几块碎石,食指抚过,落阵如红纹,碎石被他催动往前,石块却徘徊于阵中。 众人目光落了过去,连同才站在场上的太傅,目光也是一顿。 修士轻笑了一声:“早闻殿下早前身在崐仑,这一道奇门八卦阵,还请殿下破阵。” 场上气氛极其低压,呼吸轻微,针落可闻。 “殿下要领兵前线,难免分身乏术。何况,殿下能识破,千军万马却不一定都能。破阵时间一久,西羌大军早已压境。”修士又望向兰陵,笑了笑,“公主。”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 修士又道:“公主说,石阵如此,若是大军压境可如何是好?”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修士:“公主若去了西羌,可以免于两国纷争,免于将士伤亡。可汗也会对公主很好。西羌水土定然能将养好公主,也让公主成为草原上的明珠。” 这一道奇门八卦阵如能破解,也不至于大赵与西羌周旋已久,至使小人得志,登堂入室。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半晌,她平复了神情,敛眉,一字一句道:“兰陵。” “兰陵。” “公主。” 场上蓦地一声。声音清透,温润,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威仪。 沈怀霜与钟煜同时开了口。 钟煜不动声色:“孤以为,使者有察人之能,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事已至此,沈怀霜垂眸,徐徐从座上起身,他现身屏风后,抬眸往下望了一圈的刹那。一袭白衣如披了风雪而来,他站在众人面前,却不可逼视。 西羌来使与他对视,却猛吸一口气。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酒红色的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西羌来使惊疑道:“太子殿下故弄玄虚,这位又是何方人?” 钟煜静如止水:“授孤以诗书,尽心教诲,正是孤的先生。” 嗤。 剑光一闪,数十年功力,于握剑之时乍然, 众人只觉得眼前如日光骤降,电光火石间,风浪忽起。 剑风挥开修士的黑色帽兜,掀出帽兜下那张近乎苍白的面孔,他的眼下赫然落了瑰红色长疤。 风起,阵破。 风落,剑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怀霜脸上,他面色沉重,波澜不起,如同不是崐仑的仙师,而是运筹帷幄的政客。 有些人天生气度非凡,站在那里,就是人物。 沈怀霜收剑入鞘:“已为大赵破阵。” 碎石落在地上,晃了两下,恢复了死物般的沉寂。 沈怀霜如同身至台风眼中。 修士低眉笑了,脸庞隐在帽兜内,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座上。 周围喧闹声,叹息声,喝令声,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声朝他席卷而来。 西羌来使顾左右言他:“大赵这地方竟是无人,女子领兵载入史册,泱泱大国,竟不觉得羞愧!” “西羌使者有意挑拨,分离众将之心,我心甚寒,当以斩首论罪。” 使者脸红脖子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举措!” 钟煜打断了他:“竖子狂妄,两国交战,便拿你的头颅做战书。” “阿弟说的是,不愧是我大赵好男儿。” “跳梁小丑竟敢登堂入室。大赵怕了西羌不成?”来人是个极其高挑的女子,眉目如画,飞眉入鬓,端得是与钟煜一样的好样貌,头上竖着双垂髻,金冠高佩,入场,即有极其威压的气魄。 咤声有着女子的悦耳动听,却似喝令千军。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呲地一声,使者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重剑砍在使者桌上,昭成面色不变,下一剑却指向了使者喉头:“我本是军中人,只谈家国,竖子狂妄,大赵容下你才叫真的羞愧!!”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使者带着人连滚带爬,匆匆出了宴席:“望殿下交战时也有这般气魄!” 沈怀霜侧过头,朝钟煜看了过去。 眼中锋利之色退却,只留下满目的平静与温和,长久注视,不舍移目。
第81章 草木皆有情 宴席将散,钟煜之后还要与昭成商议出征一事。 宴席上,朝臣从座上起身,围拥而来。 沈怀霜悄声对钟煜道:“今日我先行一步。” 钟煜侧首朝他看来,保持着低眉的动作,应了一声:“我让张德林好好送送你。” 钟煜目光还留在沈怀霜身上。沈怀霜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他走在宴席的长廊上,又回首,对钟煜淡淡笑了。 钟煜望着他,更不肯回头。 酒盏还握在他手里,席上人蜂拥而至,要包裹他,想把他席卷而去。 沈怀霜伸出手,像在崐仑那些学生互相道别那样,抬起手腕,手掌左右摇晃了下。 ——回头见。 做完那个动作,沈怀霜嘴角还带着笑,可真的等他从宴席上离去了,丝竹声和喧嚣声远远被他抛在身后,他走在红瓦长廊下,四周树影重重。 树影动,明月照。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足尖前的影子,却有那么些不知味,甚至尝出了几分寂寥。 那大概是他刚在宴席上太热闹了,一时安静下来,这才还没缓过来。 沈怀霜又松了口气,身后,张德林一直低着头,竟传来了啜泣声。 张德林从来观人于微,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公公怎么了?”沈怀霜回首,直直撞见了张德林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哟,让仙师见笑。”张德林连忙抬袖擦泪,鼻尖仍是红的,眼角缀着泪痕,他匆忙擦了两下,朝沈怀霜勉强笑道,“奴才一时情急,这会儿没收得住。” 沈怀霜递锦帕过去:“公公擦擦吧。” 张德林吸了两口泪:“奴才虽是个阉人,可打小与和太子、兰陵殿下一起长大。西羌是风沙大、更不容人住,公主从小娇养,怎么能去那处地方受苦。奴才也是惶恐方才兰陵殿下真的答允了……” 沈怀霜:“怎么会,此事于理,西羌侵扰在先,大赵国力强盛断然不会让公主答应。于情,陛下和殿下也不会让公主去。” 张德林叹了声,却道:“宫中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强大,也向来不喜公主。宫中,唯独兰陵公主失去依傍。若是娘娘母家在席上执意发言,送公主出去,再出突袭去打西羌,师出有名,胜算更足。奴才只庆幸殿下特意安排过参席之人,否则要送走一个公主,并不是难事。” “……” 情况远比沈怀霜想象中要复杂。 他本来以为,两国有纷争,战争难免,却也不知道其中会牵扯这许多私情。 江湖也有人情和说不清的纠葛,可江湖上简单就简单在,它以力量而论,根本不会这么麻烦。 宫中要处理掉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方式有很多。 沈怀霜无法明白为什么周琅华要视昭成为眼中钉,但他转念想了想。身为一国皇后,周琅华日夜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另一个贵妃恩爱非常,耳鬓厮磨,而他对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毫不在乎。 她的心境必然会变。 世上很多事,本就无可奈何,选择太少,错乱太多,有时候,一念之差,相去千里。 周琅华这个人,本应该身在江湖,说不定,她也能开辟修罗道的境界。 可偏偏,她入了宫。 所以,她会想要转移她对丈夫的恨意和妒意,最恶劣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 想要钟煜听话如初,以弥补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与不甘。 想要钟煜为她掌控,好让自己良心能安,抵过当初入宫的理由。 沈怀霜沉默时,忽然又庆幸自己当时直接带钟煜出了宫。他走得很慢,忽然又听到了身后熟悉的声音。 “沈……沈先生。” 他回过头,兰陵走上前,已泣不成声。 “多谢先生劝阻之恩。”兰陵扑在他身前,再抬头,面上扑簌簌滚下两行泪,长喘一口气,颤声道,“若不是今日先生相助之恩,兰陵怕是留不住了。” “公主不哭。”沈怀霜蹲下来,取锦帕,耐心抹去了兰陵脸上的泪。 “……”兰陵哽咽地点了头,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红纱袖,嚎啕大哭起来。 宫里好像就是一处哭声很多的地方。 沈怀霜扶起兰陵,陪她坐在长廊上。 她一哭,张德林也哭,可沈怀霜到底没舍得让小姑娘哭太狠,他拍了拍兰陵的背,劝道:“殿下今日在席上有大义之举,可大赵断然不会让公主去牺牲。西羌来使言之无理,并非真正求取和亲公主。” “爱护小殿下的人有很多。兰陵殿下从前有爱护自己的父母,有子渊,有很多陪着公主一起长大的宫人。” “就算我不说,子渊也不会放手让你去西羌。” 兰陵抱着膝盖,缩在长廊的角落上,眼泪还挂在长睫下,用鼻音应了声:“嗯……但,父皇不在,兰、兰陵也没有母妃了,先生,你、真、真的很好。” 沈怀霜淡淡一笑:“公主也很好。” 兰陵又哭了会儿,鼻尖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眼角也泛上了红色,扣了扣长廊上的木板。 过了会儿,她面上是红色才褪下。 “我其实挺喜欢你们江湖上的人的。”兰陵低头,恢复了平静,“江湖上的事情简单,人也简单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像宫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兰陵枕在自己腿上,歪过来,望着沈怀霜。 少女眼角还落着一滴泪,滑下眼角,她又闷闷道:“哥哥今天估计又要忙到子夜了。先生今夜别走了吧。你们两个人做个陪,你回去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他。”沈怀霜淡淡笑了笑。 张德林:“那奴才送兰陵小殿下回去。” 沈怀霜望了兰陵一眼,兰陵对他摆了摆手,她眼睛还是红的,却勉强拉起嘴角,道:“先生,你去吧。” 她这一笑,竟让沈怀霜为那份懂事心疼。 这种过分的懂事,他却不希望在身边人身上看到。在这一点上,她和钟煜尤其的相似。 沈怀霜和兰陵交集不算太多,可接触那么两回,他确实觉得这个小姑娘,保留天真无邪难得。在宫廷里,他很难想象,这皇后与宠妃的两个孩子,居然能相安无事、不带偏见地一起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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