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垂首看向落在掌心的那支镇妖杵。 金杵压在两人才触碰过的地方,沉又微热。尖锥握在他手中,左右交替。 “我想,这东西是留给你的。” 他朝前靠去,沈怀霜的声音就落在耳畔,清朗如山风拂栏杆。 钟煜握紧了那截金杵,留神记得要诀。 他倒是希望沈怀霜能多和他说一会儿,但鼻尖满是沈怀霜沐浴后的清淡味道,拂之不去。 白日里,他记得,沈怀霜登门姚府时,发丝是濡湿的。 可沈怀霜喜洁,也不会这么一天沐浴两回。 钟煜耐心等沈怀霜讲完了,道:“先生还生我的气么?” 沈怀霜道:“不生气了。” 钟煜:“那先生能回答我,今日来时为何特地沐浴一番?” 沈怀霜微诧:“怎么今日突然问起了这个。” 见钟煜不答,他淡淡道:“今日在崐仑山下捉了一只大妖,身上沾了些血。来时不能狼狈,便沐浴了两回。” 钟煜目光流连,心中荡然一沉。 那是一只什么妖? 能让他折腾成这样? 沈怀霜下剑时从来干脆,虽是穿着淡色道袍,宽衣大袖,却不被衣衫所扰,也不会沾染鲜血。 恐怕压根就不是他说的,沾染些血那么简单。 钟煜看了沈怀霜很久,却没在那张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疲态。 沈怀霜面色舒展,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夜虫鸣唱,萤火虫趴在窗柩,尾巴忽明忽暗。 钟煜收着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先生,今日便这样吧。” 沈怀霜还坐在榻边,烛火在眼前晃动,少年指尖忽而穿过如瀑的乌发。他回首,发丝上指尖触及到了脖颈,不经意又极快的一下,微痒。沈怀霜的脊背微微颤动了下,发丝后的发带陡然拆落。 青丝铺了满背,披散在背上,飘飘荡荡。 钟煜低下头,半垂下眸子,替他挽起鬓边发丝。发丝上的水珠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了下去、 发丝上的这滴水珠在少年指尖碾开,像涂开画卷上随性的一笔。 沈怀霜忽然觉得,那一丝水像是活的,耳畔上水流滑落,凉意从耳垂渗透进来,又落了双手替他擦过。 钟煜取下那根发带,折叠好,放在了几案上:“还请先生,好好休息。” 他不作久留,往门口走去,消失前,悄然关上了房门。 亮光在关门后暗下,沈怀霜坐在凳上,额前长发晃动,他的眸子却是落在桌上。 他垂眸,拾了几案上叠好的发带,在指节上缠绕一圈,原地想了会儿,才抽开刚才擦了一半的无量剑,取了巾帕,捏在手里,坐在案前悉心擦拭着。 眼前,模糊的视线又变得涣散起来。 视线聚焦又模糊。 沈怀霜凝神,抽剑,擦了起来。 他的思绪随着巾帕一起走,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在崐仑时,他和李师叔都是互相搀扶着回来,那血腥气冲天,几乎可以说是浴血而归。 一路上就再没有别人发现他沐浴干净而来。 唯独钟煜那份微小的关心落在心底,像是黑夜中的焰火,将那封存许久的心底照亮了一瞬。 沈怀霜收了长剑,凝神,看着指节上的发带,望了一会儿。 夜风从窗口刮了进来,他下低头,吹灭了放在几案上的蜡烛。 窗户外,夜色静谧。 钟煜走过客栈廊桥,背过身,朝后看去,刚才那个如剪影般的身影坐在窗前,挑灯举剑。 过了许久,他看到俯身吹灭了几案上的烛火,才移开目光。 “师弟!”张永望刚刚洗好澡,他卷起了裤腿,裤管下,露着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风过长裤,他踮起脚尖,朝钟煜招了招手,“你和小师叔不吵架啦!” 钟煜收回目光,又朝那灯灭的方向望了两眼。 他回首,朝张永望一笑,话糙却是关照居多:“仔细着凉,你站在风口,不冷得慌。” “我发现你这人不和你呛两句,你好像就不会好好说话。” “前脚才哄完师叔,你不长教训。” 张永望朝他吐了吐舌头:“明日我们去集市上多逛一会,理由我都找好了,明日就和师叔说,要再登门姚府,顺道在山下玩一会儿。” 钟煜皱眉望去,笑了声:“用不着那么复杂,你直接和我先生说就行了。” “师弟,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求着师叔去集市么?” “为什么?”钟煜一顿。 “你有没有发现,师叔一个人走在集市里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笑。” - 沈怀霜在人流多的地方走动,他是不会笑的么? 夏风微热,拂动少年的发丝。 钟煜的目光聚集在栏杆下的影子上,额发撩动,眼瞳流转。 那颗小痣垂在眼下,忽然沉下来,像凝着夜色。 他回想数前种种,在崐仑、在山下、在人群中,他好像真的只有在生辰那一日,看到沈怀霜在山下时是高兴的。 其余时候,沈怀霜居于高山之上,偶然下山,也大多为捉妖除祟。 沈怀霜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钟子渊!” “钟师弟!” 张永望又喊了两声,插腰,撇了撇嘴,见钟煜收神了,摇头无奈道:“怎么说起小师叔你总是这一副入定的样子?” “认真劲你不该用在这点心思上吧。” 钟煜揉了揉被吵到的耳朵,反问:“我什么心思?” 张永望思虑会儿道:“和我一样的心思。” 钟煜心口紧绷了一下:“什么?” “你、想、讨、你先生欢心呗。” …… “还以为你会说什么。”钟煜轻嗤了声,嘴角留着那抹笑,“胡说什么。” 他就像揣起了一个无人所知的秘密,时刻怀揣着起起落落的悲喜,心底偶然感到庆幸之余,却隐隐有些失落。 这就注定了他的心事,谁也看不出来。 钟煜启口,又问道:“你想好,明日怎么去讨先生欢心了么?”
第40章 糖山楂 拓、拓、拓。 次日,沈怀霜是被窗外弟子的挥剑声喊醒的。 窗外声音断断续续,充斥着少年意气的欢笑声。 刀剑挥舞声像在耳畔刮着,沈怀霜从梦境中醒来,隐约想起那消散的梦境,头疼得厉害。 他早就放下了昨日的不快。 可梦境里是他在玄清门的往事。 夏日天燥,冰块化在室内,他们师兄弟坐了一排,笔头攒动,日光落入窗口,地上拉满了长长的影子。青衣白发的师父站在他身后,那个时候,他还不会画符箓,就描着师父的符箓,一笔一划地写着。 “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他念着口诀,转头就听到师门的人,喊他小十一。 师尊、师姐妹、师兄弟,他们的声音重叠,沈怀霜骤然睁开了眼睛,梦境退散,那些久久不能忘怀的人,成了青山后的立碑。 可再睁眼,入目的是头顶上的帐缦。 沈怀霜从床榻上起身,乌发垂落了满身,两鬓黑发遮住面颊,他埋首揉了揉两侧的额头。 在玄清门也好,送走师门的所有人也好,那种空缺感他早就已经习惯,习惯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淡忘,如今它失而复返,像潮水一样地涌进来。 大赵灵气复苏,灵气聚散越盛。 修为解封之余,沈怀霜能感觉到无情道对情感的阻隔。 从前无甚所谓,见世间不悲不喜的情绪翻涌,按理说该盖过他昨日的愤恼、今日的愁绪。 可是很奇怪,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鲜活的情绪在他心口跳动,哪怕他现在看东西,开始如从前那般无二。 窗口树影摇动,嬉笑声依旧。 暖阳落了一地,树影晃着、晃着,也晃进了二楼的门户内。 弟子笑声渐响亮。 “钟子渊,你上去做什么呢!” “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还会爬树!” 沈怀霜从床上起身,才挪向窗口,窗口大片的阳光被影子挡住,他抬起头。 树叶沙沙,窗台上,静静放了一枝玉簪花。 白如雪的花瓣静卧在窗台上,淡黄细蕊在微风中颤动,送来阵阵淡香。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提起袖子,拈起了这支玉簪花。指尖上,触之软柔。心头就像被这玉簪花拂上。 他朝窗户下望去。 庭院里,崐仑弟子回首朝他一笑,四张不同的面目,却都带着少年气十足的笑意。钟煜居于左边,目光停留。 他看到沈怀霜展颜了,慢慢笑了起来。 那笑真心实意,许久不在他那张早早学着收敛、老成的面上见过。 沈怀霜看着,忽然一莞尔,如玉树琼花。 “小师叔,早起我们做课业、练剑吵着您了。” “那玉簪花,是我们晨起时在庭院里摘的,那时候天没亮,闻着可香。” “今日怎么不见师叔起来?” 沈怀霜顾左右而言他:“昨日疲累,就多休息了会儿。” 他在乾坤袖中收了这支玉簪花,又道:“昨日就听你们说想下山走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带你们回去,都出去吧。” 回去路上,五人穿梭在市集中。 青州地界对修真者见怪不怪,地界也偶有灵气,路人对穿着深黑色衣衫的四个青年看了眼,却是热情招呼他们过来买平时山上置办不了的物件。 沈怀霜架不住弟子好奇,由着他们在集市上逛。 他走在最前端,青衣飘荡,发带绕过如玉的面庞,偶尔偏头,驻足回望往来游客几眼,眼神不似往日淡然。 崐仑人只道是他还在沉浸在昨夜与钟煜的龃龉。 实则,他放下念头很快。 昨夜那场梦,把过往都像给翻了出来。 偶尔记忆涌上来,零零散散。 他不会很难过,但是他想起那些记忆,就像手碰到了木头上的倒刺,总是不大舒服。 有些是他小时候被家仆抱着,放在集市口,他要他坐在桥边等他。 他等上了一天一夜,没等到来人,于是只能顺着原路,在集市中穿梭。从东市口走到了西市,把鞋磨破了,他迟钝地心慌起来,眼前所见,穿金戴银的富人、头戴布毡的商户,馄饨摊上的热气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声音都是陌生的。 有些是他回蜀山后的事。 在修罗梦境中,钟煜从梦境缺口落下,义无反顾地接住了他。那个时候太过于情急,他压根想不到那桩旧事。 他也曾为了自己的门人跳下山崖。 可山崖下等他的,却是夺舍大阵。跳下去很痛,如粉身碎骨。所幸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时过境迁,心境迁移,他能放下,能淡忘,可记忆就像刀剑落在木头上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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