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对他莞尔一笑,只叹道:“怀霜。” 沈怀霜再也不动了,他分明低着头,却迟迟不能把头抬起,像变成了一尊泥塑的雕像。在烛火荜拨声中,沈怀霜抱着怀里的无量剑,陷入了缄默。 草虫鸣叫,树影晃动。 天地都安静了,沈怀霜坐在床头再没有动,眉宇拧紧,好像随时都要落下泪,可他所有的情绪都像被限制住了。握剑的手反扣在无量剑上,指节扣得发白,几近颤抖。 长夜寂寂中,沈怀霜如同唯一的雪光,也好像随时都要融化在这里。 沈怀霜指节扣得很用力,好像呼吸都变得很困难,叹息间。 在元婴的境界里,钟煜变成了灵体的存在。 哪怕沈怀霜无从感知,他身上的臂弯再揽紧,像要陪着他度过这最难的一刻。 钟煜从后面抱住了沈怀霜,垂下眸子,臂膀揽过他,心口贴着胸膛,靠在一起。 沈怀霜在床头坐了多久,钟煜陪了他多久,好像天地间再不剩沈怀霜孤独一人。 沈怀霜的神府也影响了钟煜的情绪。 钟煜知道自己很难受,但他所能感受到的悲伤仿佛被约束住了。他在和沈怀霜共情,也知道沈怀霜很在意这段过往。 元白道人是沈怀霜的师父,好比亲人,他对沈怀霜来说自然分量极重。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明。 玄清门门人还是如往日,道观内从前熟悉的面孔少了。 牌位上都是沈怀霜熟悉的名字,昨日之后,沈怀霜又落了一块刻了元白道人名字的牌位上去。 祠堂内香烛缭绕,沈怀霜立在薄烟前,点燃了三柱香,又跪在祠堂中央。 钟煜就在他身后看着,他陪沈怀霜跪了下来,偏头望过去。 他不免想到,一个人能活过身边所有人的寿数便意味着他要独自送走身边所有的人。 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过分残忍。 他很想问沈怀霜,从前沈怀霜经历过的这些事,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能去不在意,去放下,可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些人都送走的? 沈怀霜起身走出祠堂门前,顿住脚步,那一刻,钟煜竟觉得沈怀霜看见了他。 钟煜望了回去,又见沈怀霜对他淡然道:“死生有天命,不必过分纠结。” 钟煜又对上了沈怀霜面上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沈怀霜面上悲色仍在,但他仍道:“神府之内情绪是共同的,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我感受到你了。” 钟煜觉得自己像是个转着梅枝的空瓶,原来瓶中毫无水流、梅枝枯萎,直到沈怀霜来了,他毫无保留地将他的水流分给他,一次又一次。 “悲绪过满,愁肠百结,不是你让我熟悉的样子。”沈怀霜又像从前给他解答一般,定定道,“毕竟你们错过太多时间了。不要再去浪费任何一刻。” “谢谢你这次陪我。” 钟煜望着沈怀霜,没有偏转目光,他也以为自己习惯于喜欢沈怀霜的心境会随着时间流转,不再如初次发现心事般怦然,也不会像彼此告白时欣悦。 可钟煜发觉这事在沈怀霜身上就不是这样的。 他仍然在为沈怀霜怦然,一次又一次,他无数次地喜欢上了眼前人,爱慕着眼前人,一如他的少年时。 随着境界消散,元婴境界带来的灵流如洪流流窜,哪怕钟煜有意去控制,灵流也很难变成可以沈怀霜接纳的程度。 灵流蹿过四肢百骸,冲刷过破碎的灵核,迫使它重新融合、再生。 沈怀霜贴紧在钟煜身上,他也快忍受不住这样的疼痛,指节反扣在钟煜背上近乎发白。 神府之内,钟煜要把沈怀霜身上的痛感都引走。 沈怀霜自己能忍疼,却是不愿意钟煜为他这么做。他拒绝了。 钟煜贴在沈怀霜耳边哄道,他一边说一边掰开了沈怀霜紧握的指节,拍了拍他的后背:“咬吧,先生。没事的。” 沈怀霜咽下所有的声音,最后他忍不住地在钟煜脖颈上咬了一口,也没舍得用力,只浅浅地在钟煜脖子周围露了一个牙印。 红印轻轻落在钟煜脖子上,像是两道弯月。 钟煜反手摸索了一下,那道牙印也冲淡了他身上的痛感,他从水池的倒影里看到了肩上的痕迹,望了会儿好像觉得不够,竟轻笑了下。 钟煜又抱着沈怀霜轻轻拍他的背,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灵核再生,再往下就是化神境界,灵流一路对冲了过去。 灵流强大如决堤,汹涌如波涛,萦绕而上。 沈怀霜如浮在云端,他抱着钟煜,喘息了几声,同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灵流在灵脉中涌动的生命力。 灵核再生,完整如故。 沈怀霜从长久的混沌的中苏醒,神府合上之后,他先是感觉到了抱着他的人,身处的温泉池很暖。 白雾缭绕,一切都开始变得清明。 沈怀霜睁开眼,入目就看到了钟煜脖子上的牙印,他顿在钟煜怀里,又感受到了浑身肆意流淌的灵力。 哗啦。 沈怀霜伸出手,推着钟煜的肩膀,将他把自己拉开一人的距离,他眉宇间满是肃色,眉心颦着,板着脸的样子没由来看上去很严厉,低道:“钟煜。” 水池中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你——” 沈怀霜开口时声音还是喘的,但一开口,他明显底气不足。或许在从前,他知道钟煜违背他的想法,就可以不要钟煜那么做。 但那是从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师徒,没有如今的羁绊、纠缠。 身上这些流动的灵力也都在告诉他。——所有的事情都是钟煜为他做的。就在他沉睡时,他的灵核再生了。 钟煜无所谓地拂去了飞溅在面上的水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像再不会害怕沈怀霜这个样子。他低头时,开口问道:“怎么了?先生。话说一半不说了?” 沈怀霜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道:“你怎么又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去做。” “我怎么样?”钟煜捉住了沈怀霜的手腕,相握着,他摁在沈怀霜脉搏上,凝神听了会儿,等感觉到灵流在灵脉里汹涌流动了,又反扣着沈怀霜。 “道体灵力流转如常,一切都好。” 钟煜把沈怀霜反抱在怀里,好像总是抱不够身前人,要一直一直这样抱着,才觉得安心,又道:“这下你总算是彻头彻尾地回来了。” “你就没想过进我神府反噬怎么办?”沈怀霜觉得自己快不能说话了,他也来不及回答钟煜的话,只道,“伤及元神你人都救不回来,我不想你总是为我犯险。” “以前在崐仑的时候,你也这样担心我的。”钟煜轻笑两声,“我突破一次境界,好像都是你从头再来一遍,好像我的事都是你的事。你是这样对我的,我也一定要这样对你。” 沈怀霜越听越觉得这地方水汽蒸腾,把他都弄烫了。否则他为什么会心口那么慌,他完全想听钟煜的话又不敢听,连同心跳也在错乱。 “其实以前你也很在乎我。”钟煜低下头,飞速地在沈怀霜面颊上亲了一下,他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不过样貌保持在了从前而已,他低下头追着沈怀霜,又问,“先生,我可不可以替从前的钟子渊向你讨个吻。” 沈怀霜叹了声,触及到落下的吻。 他随之闭上眼,长睫像是翩跹的蝶,他觉得心口好像也有无数的蝴蝶要振翅而出,也闭上眼睛,呼吸就在这一刻放大。 他们的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一切好像就回到了十年之前,把所有欠下的东西一件一件悉数偿还。 温泉池里,他们就像躲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互相告白最隐秘的心事。这地方很安全,可以让他们袒露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水池荡开一圈圈涟漪,波纹越来越大,又在平息泛开另一圈波浪。 吻到最后,钟煜像再不可能克制,低头喘了一声,又在沈怀霜怀里,定定表白道:“沈怀霜,我喜欢你。” 钟煜说完,又对沈怀霜露出了青涩的笑。他面上还浸润了温泉中剔透的水珠。 水珠从鼻尖落下,滴答淌入水中。 满池缭绕的水汽间,青年的青涩的笑在水汽迷漫时完完全全地撞进了沈怀霜的眼底。 钟煜:“我终于可以这样对你说喜欢了。从前很喜欢,现在也是。先生,我一直很喜欢你。” 年少时的爱恋就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完美的告白,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钟煜期许已久的模样,不在是谁等待久的一场繁梦。 沈怀霜很少会说喜欢,他也不擅长去说喜欢。 耳边的声音像惊来了一阵春雨,他好像听见了雨打芭蕉,心口也像春笋在雨后破土而出。 他又觉得自己好像被从头到尾地被雨水淋湿。 就算沈怀霜不明白情爱一事,他也知道现在爱意到了极致的时候,就不能一人去表白。 头一回,沈怀霜笨拙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情爱这件事和剑道不一样,剑道不难理解,他能学、能练,可以反反复复去琢磨一个剑招。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克制过了那点情绪,低声道:“子渊,我、也、很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沈怀霜又掀起眸子,朝钟煜望过去,他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满是眼前人。 “我很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 “我喜欢你,子渊,也不仅仅只是你为我做了这些事。” 钟煜怔怔望着沈怀霜,他像是凝住了,只有眼眸在晃动。 沈怀霜发问很诚挚:“我是不是说的不好?” 哗啦,水声又响起。 话落,身上的臂弯再收紧,紧得沈怀霜快透不过气来,像要都揉在钟煜的怀里,融进去。他的面颊上捧了一双手,拖起他,轻轻重重地碰了碰他。 “先生,再说一遍,好不好?”钟煜一吻轻轻落下,又对沈怀霜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沈怀霜头发被弄乱了,乱糟糟地团在钟煜怀里,他离不开身前的怀抱。 “子渊,我喜欢你。”沈怀霜抬头说着,目光又落在钟煜眼上,不偏不倚,又道,“我喜欢你。” 喜欢他。 像他所想的一样,喜欢他。 钟煜像是一下子没听清楚沈怀霜说的那句话,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身边水花一下子散开来,他又揽着沈怀霜在怀里,大犬似的蹭了沈怀霜好几下。 他低头吻过沈怀霜发顶,心口贴在沈怀霜胸膛上,也不管自己心跳有多错乱。 “我听到了先生。我听到了……”钟煜一遍遍说着,如同才学会说这句话。 钟煜尤其喜欢拥抱,好像患上了某种渴症,也尤其喜欢接吻。 沈怀霜环过了钟煜的脖颈,臂弯也在收紧,他又不知道自己亲了多久,这些一连串的吻都把他吻得渴了,但他吻着又忍不住去索取,靠近对方的时候,又让他觉得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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