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在寒池的路上,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载前的少年时。他跑得很快,好像化成了天地间的一道风,肆意、洒脱,门人匆匆回头看他,又只见远去的那一道黑光。 修罗道一门内,钟煜天生性格孤冷,教人算不得适宜,但他教人的时候会很耐心,也会很用人,所以门内师长各有所长,钟煜教东西点拨为主,偶尔辅以心法。 他擅长用弓道,却被重新悟出了一种剑法。 ——断愁。 断愁一剑出手利落,来人只见剑光,不见接招。 修真界切磋时,曾有人有幸目睹过,璇玑阁看台上,钟煜容貌仍如青年时那般,眉宇英挺,与来人靠近时,身上杀气顿现,好像笼罩在他阴影里,就成了被他围剿的猎物。 和钟煜打起来,就注定是不要命的打法。 缠斗、紧追,刀刀剑剑直击要害。 钟煜长于弓道,剑道也不输旁人。 璇玑阁青云榜上,他代替沈怀霜的赴约也与陆不器打过,黑水剑对上,化神期的剑客的手都要被震麻。钟煜和陆不器打了整整三天,璇玑阁灵光乍现,时而频频爆发,整座山头都在晃动。 邈远道人在璇玑阁底下望着,抱着臂膀,竟忘记了开扇,他也不在乎这两人有没有把自己的鲛纱震断。 因为修真界又一个宗师冉冉升起,而钟煜成名时也不过与陆不器当年的年岁一样。 沈怀霜走后三年,钟煜在莱阳山庄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的亲人都成了半老模样,久到独独他一人保持着青年时的样貌。 从前周琅华疯了一样地想要钟煜留在大赵皇城,要昭成留在莱阳山庄,把莱阳彻底变成一个寻常江湖门派,要钟煜登基为帝,指点江山。 可如今,大赵改国号为建元,一代女帝,征战西羌,收西羌为国土。订税收、兴经商、办女学,大赵国力从未如此强盛过。 莱阳山庄名震江湖,开山劈路,钟煜成了仙门少年口中敬仰的前辈,提起他的名字,所有人都有几分憧憬,有几分忌惮,他们看到他,只敢遥遥地站在十步外低头行礼。 兰陵与邹然生活完满,膝下的子嗣都能走路了,他们却依旧像少年时一样,清明踏春,元宵看灯,春来又为彼此簪花。 这些年也就只有钟煜成为了孤家寡人。 修真界的人都说,修罗道一门的新掌门,为人孤冷却又一身都是胆,若是赤诚待他必能得到他同样的对待。 可他一直迟迟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醒来。 哪怕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一个人神识消散、空留道体,只用灵气封存,那不管是谁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让这个人再醒来。 寒池水流潺潺,灵气常年充盈。 钟煜喘着气,走到了寒池边,心境如故,他想起那个人,就落回了少年时的心境。那颗心七上八下,时刻期盼着,为他欢欣鼓舞,又为他难过。 等沈怀霜的那三年,他习惯给沈怀霜问安、把寒池灌满灵气。 这件事一般都是钟煜结束晚课去做,结束之后,他又会在廊下独自坐上很久,好像怎么样都思念不尽,也断不下过去。 所以这三年他又养了平生,好像有个人陪他才能让他思之如狂的想念有个去处。 水汽萦绕,浸润了钟煜身上玄黑色的锦袍。 钟煜那双眸子转了过去,他正对着寒池,眸色映着眼尾痣却是一顿,那颗很久没有悸动过的心猛烈跳动了起来,好像春来唤醒了第一根枯枝。 ——寒池里真的没有人。
第124章 拼凑起的碎镜 神魂重塑,肉身会随意流落在天地间某个地方。 点点星光落过,沈怀霜凌驾在大赵的上空。他穿着天青色衣衫,飘飘荡荡,如同来时一般,眼中清明如隔着一层纱看向前方。 旧事如江海沉浮,细数当年往事,如同残梦。 沈怀霜记不得很多事,却隐约记得一个人的样子。 他费尽力气去想那个人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描摹,像抓住一缕残风,追着它,握在手里。神魂重入道体,他带着一股异常强烈的执念,回到了从前和钟煜住过的青山下。 山下有个小镇,名字叫小云镇。 小镇地如其名,是一个平安祥和的地方。 三年前,沈怀霜和山下的住户一起做过桂花糕,被他喂桂花糕的女孩也长大了。 女孩名叫桐儿,是小云镇药医的孙女。 这天桐儿背着药篓,才从山上跑回来,雨却小了。她没怎么淋到雨,踩着水坑走着,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突然发现镇上突然多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 她盯着那名男子的侧脸,看了很久。 这名男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正滴滴答答滴着水。地上的水慢慢积累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他就站在小院前,像是水墨勾勒的人,仰头看着,偏过头,望了桐儿一眼。 那双眼睛像江上的烟岚,对上的刹那,他又朝她淡淡笑了下。 桐儿站在书堂前踌躇,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三年前在山上的神仙哥哥。他怎么来这里了? 里长吆喝了一声又喊醒她:“桐儿,这就是来小云镇暂住的先生。先生身上落了病,要养上一些时日。” 桐儿回神又道:“那他要在这里待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数月。”说着,里长把手里的包裹递出去。 “先生要在这里留这么久……”桐儿抱着包裹走了进去,她稀里糊涂地想着,入了厅堂,踮起脚,在桌上放下了包袱。 里长:“以后等先生身体好些了,先生课上讲什么,就听什么。不许在先生课上胡闹,平时除了课业上的事,不要叨扰先生。” 满屋子又剩下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说话的间隙,门前只余一道青色的背影,那道影子修长,却瞧得出他微微有些跛。 桐儿扫了一圈那青衣男子脚下的水塘。 望着雨幕的男子半张面庞,如浸润了水光,泛出清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温泉,夏天泉涧里飞起的水珠。 沈怀霜半依靠在椅子上,青色长衫下盖住了腿,坐得很端正。他把头侧过来了一些,对桐儿极淡地笑了笑:“有劳。” 桐儿捧着包裹的身体微微僵硬,吸了口气。 她记着里长的话,低头往庭院走去:“那那那先生我明日给你送药,我先走了。” 路过庭院中那棵槐树,桐儿又回头望了一眼。 庭院里种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槐树,采光不好,土壤贫瘠,开出来的花都是稀稀拉拉的,到了秋天,更是叶子枯黄,树都没个树样。 沈怀霜从座上站了起来,微昂着头。 他从来的时候就开始看这棵树了。 他看这棵树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地方上来了人,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要是来了一号看上去就仙风道骨的人,这事就显得稀罕起来。 茶余饭后,众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着这位先生的来头。 有说是他仙门的道长,也有说是四下游玩的散客,总之,先生是一天一个身份,没一个准头。 人们都快把先生的故事编完了,桐儿的爷爷才刚刚见上沈怀霜的第一面。 小云镇虽然是个边远的小镇,但它有着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 那天正巧雨后刚放了晴,桐儿把磨药的石臼从屋里搬出来,正预备放东西磨药,却见石子路上走了过来一个人。 来人走得很慢,隐约只能看清一个青衫长影。 桐儿跳下了凳子,掀起医馆里堂一角白布,引着沈怀霜进入。 “爷爷,爷爷,沈先生来了。”桐儿又嚷嚷起来。 葛大夫年已古稀,背手钻出帘内的动作却十分灵活。反倒是沈怀霜,他看着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模样,倒是爷孙俩等了他好一会儿。 问诊的时候,桐儿抱着一个蜜饯罐,在旁无声地啃着。 行医望闻问切,她趁爷爷在观望沈先生面色,也把头侧了过去,却越看越走神。 老人侧头睨了桐儿一眼,喷出长串鼻息,摇了摇头。 葛大夫撩起沈怀霜衣袖。 谁想沈怀霜袖子下,两指粗的勒痕赫然印在苍白的手腕上,淤青红痕,十分醒目。——那分明是仙门对打弄出来的伤口。 沈先生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他静静凝视着葛大夫,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桐儿看着爷爷凝神探脉,眉头是越皱越紧,一旁的沈怀霜依旧神色自若,偶尔也会对上桐儿的眼睛。 “你年纪轻轻的,寒症也太重了,身上哪儿那么多毛病。”葛大夫撤手后,呵斥了一声。下完药方后,他朝沈怀霜脖子上看去,又发现脖子上的掐痕还没淡去。 “好生吃药,专心养病,你这病养上大半年也不一定会好。”葛大夫把药方塞到了桐儿手里,“桐儿抓药去,这次好好把独活和羌活分分清。” 方子抓好递上来,沈怀霜谢过桐儿,躬身对葛大夫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 桐儿看着沈怀霜渐渐远去的背影,颇失滋味地捧住了自己的脸:“爷爷,刚才那位先生,您瞧出些什么来了吗?” “就寒症啊,我还能看出什么?”葛大夫淡淡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爷爷,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桐儿摇了摇葛大夫的臂膀。 “不知道。”葛大夫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回屋喝茶去了。 桐儿捂头,瘪了瘪嘴,继续趴回药铺的柜面上,翻起沈怀霜和他们讲过的书。这几日课上来人很多,先生上课也很好听。但她觉得先生肯定会点别的东西,或许他还知道京城中的事。 她书没翻几页,忽然又听到街上的人吆喝起来,依稀是“陛下有庆典,举国上下,人人有赏,每家一吊钱……” 本来在内堂喝茶的爷爷突然撩开帘子,从帘子后探出半个身体,瞧了一眼桐儿:“乖孙女,早些日子就听说有赏钱,没想到是真的!!趁那人还没走远,你赶紧上去问问!” “爷爷送赏钱的人跑远了,你别急着等我回来。”桐儿从凳子上跳下,利索地追着人出去。此时已近黄昏,人群在往家中挤动,桐儿领完赏钱却调转方向,往沈怀霜的书堂去了。 “先生!”桐儿远远就喊了起来。 沈怀霜从书桌前抬头:“桐儿怎么过来了 ?” “皇帝陛下有赏,我跑出来正好再看看你。”桐儿又道,“先生先生,我听你说话,一点也不像别的地方的口音。可是之前家住在京城?我听说,京城那里的姑娘衣裙都比花香,文人的笔下的墨都能把运河染黑,可是真的么?” 桐儿的话实在太多了,连珠炮弹似的。 沈怀霜淡淡地笑了笑:“我……呆过一段时日。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但你说京城很美是真的。尤其是过节的时候。下雪的时候,可以接到很多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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