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入耳的声音熟悉无比,梦境也几乎让沈怀霜沉浸其中,他偏过头,对上了少年黑沉的眸子。 少年还是那个旧样子,他眉宇开阔英朗,眸子里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色,在他望向他时,那股沉郁之色搅动了起来,眼底时时刻刻都有光。可他看到手上的血,一颦眉,也紧张起来。 “先生,我带你起来。”说着少年的嘴唇发着抖,冷着脸,执拗地把他背起来,血水也渐渐染湿了他的发带,“你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回崐仑。” 沈怀霜嘴角勾起,血迹徐徐流向下颌,唤了一声:“……子、渊。” “你别乱动了。”少年抱着他在怀里,他靠在沈怀霜脖颈上,泪水浸染了长袍,凉意汇聚在沈怀霜肩上。 沈怀霜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怔愣,随后,抬起手,反抱住了身前人,开口时分明疼得不行,他却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没事。” “你还笑!我带你回崐仑,你路上不许睡!和我讲点话,说什么都可以!”少年又斥道。 沈怀霜稳稳地被他扶了起来,他落在了一个人的背上,感觉到身下人跑了起来,越跑越快。他像是躺在了四平八稳的乌篷船上,晃晃悠悠地看见了漫川江河。 沈怀霜的意识开始游离,他伏在背上,又攥着衣袖,深深提了口气,断断续续回答道:“好、累,我好、想睡一会儿。” “不许睡!”少年斥责了一声,越跑越快。发带被他扬了起来,猎猎作响。 “……”沈怀霜又抱了抱身前人,提了口气,缓缓离开身下人的背。 剑意汹涌如海浪。 剑起,沈怀霜抽了少年腰上的平生剑,忽然利落插入他的腹中。 血水混着热气,滴滴答答,落入白雪中,血迹凝固如暗红的梅。 一滴,一滴。 满世界只留下血滴声、沉重的呼吸声。 沈怀霜喘了口气,指节摁在剑柄,耗尽毕生力气,道:“不许装成他的样子。” 身前人红透了眼眶,反手握住沈怀霜的剑,摸在剑刃上,抽了出去,他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你会发现?” “他从来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沈怀霜收剑,剑尖血迹滴落,握剑的手撇去血水,“你看着和他一样。皮囊下,是空的。” 少年的面孔在他面前逐渐扭曲,目光透露出极端地痴狂,他像是再不能捂住血洞,低低笑了两声,又跌跌撞撞道:“你那颗慈悲济世心肠就是这样用的?你天天和徒弟厮混,日夜雌伏在他身下,所以才会对他熟悉地很?” 丹青子狂笑之余,白条条的胸口下,青年肌肉绷紧,分明是一副练武的好架子,腹部却多了道疤。 汩汩血流之余,血洞赫然在另一旁,他恼羞成怒道:“沈怀霜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假清高,故作姿态。什么狗屁的君子之道,哈哈哈,你徒弟都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还巴望着凑上去,真会倒贴。” 沈怀霜抬眸,缄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肃然,眼底清明如寒池:“你心虚,所以只会争口舌之争。” 丹青子又道:“我后悔在你飞升之日没有挖去你的灵核。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我挖了你的灵核,否则哪有你和他的事!既然你都被他玩过了,你这人就脏了。” “脏的是你!”沈怀霜斥道,“你眼睛是脏的,所以看什么都脏。” “你还不是要死在我的剑下!”丹青子又顶着钟煜那张脸道,“我要亲手用你门派的剑招,用你徒弟这张脸把你杀了。从此以后,六界上下,再无剑尊,而只有第一强者。” “我还要把你门派都毁了,赶到魔域底层去做猪狗不如的勾当。” “做梦!”沈怀霜抬手拂剑,剑尖灌入了汹涌的爆灵,劈向丹青子的脸,他从前剐了丹青子的一只眼,挑开他伪装的面皮,碎裂了那层虚幻的表象。 黑雾化作齑粉而出,缠绕过忘生剑,被剑意震碎后,又聚拢。 忘生剑斩妖魔,一剑荡乾坤。 丹青子塑造的幻境如大厦将倾,天地塌落沦陷。幻境中,灵力几乎承载不住,两道臻于化神期巅峰的修为爆发,大地摇晃。 丹青子手中变化出无数道剑光,风生水起、天地归心、木强则折、万物齐一、意无所执,剑式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地用出,剑光碰撞,带着一股几乎不可挡的劲力,撞向沈怀霜的剑。 忘生剑像不能承载住这股蛮力,左右震颤,沈怀霜又灌入一道灵力,回击时,无数道剑光笼罩了他,迅猛地齐齐刺向他。剑阵中,他几乎无法思考,刀光剑影,每一下回击都是他的直觉。 剑光四射,沈怀霜转动手中长剑,抡出了剑阵,一团黑雾又朝他侵袭而来,铁钩黑沉,逼向心口。 呼吸间,剑光都好像变得极慢地刺向了他,每一幕都变得很慢。 沈怀霜凝神,手腕斜刺,看上去不过如白鹭点水的一招。他像是立在万川之前,看江河滚滚落下,水花飞溅,凝神间,他看见了山川日月、人间悲喜,在镇定地凝望时,他又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人陪他站在天地万物前。回首间,他看清了那是谁。 剑尖精准地刺中了丹青子的另一只眼睛,数道剑光刹那停顿,如烟雾消散般破灭。 无量剑的剑招,最后还有两个招数,情有独钟与破而后立。 当年沈怀霜与陆不器大战,他先开悟了破而后立,这一剑,情有独钟,实至名归。 天地归于寂寥,丹青子捂住了眸子,落了满手黑血,他咔出一口血,又摁紧破开的心口,喃喃道:“你不可能杀得了我……” 沈怀霜像看秽物一样,扫了他一眼,瞥去剑上血迹,冷道:“天生魔种,浑身徒留恶骨,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明白世情。” 丹青子启口,扯出一个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既然爱世,却不爱恶骨,而所谓世情,我也只不过是比你晚一步而已。” 臻于化神期的灵核破碎,天地刹那崩溃,黑风催过山头,呼啸着覆盖天地。 雪山崩塌,地上碎裂无数缝隙。丹青子趴在地上,对沈怀霜阴测测道:“如今你既灵核已碎,就算是出去又怎么样。你修为尽失和我刚才打的那一架,必然把你核心都磨碎了,当然我知道你不介意从头开始,可是沈怀霜,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沈怀霜察觉到落在他面上的视线在往下移去,碎石悬在丹青子身上,丹青子伸手,不顾一切地扯开了沈怀霜的衣襟。 勾玉落入他的手中,沈怀霜顿在半空,伸手抓住,那枚玉又被丹青子抓着,狠狠抛掷而去。玉身化作一道光,被远远抛向了碎裂的幻境口。 “天下和自己,我让你选一个,我赌对了你会选天下。”碎石压断了丹青子的臂膀,丹青子唇间开合,犹如胜利者的姿态,又肆意道,“他和你之前,我赌你会选他。” “你要是死了,就去怪——”丹青子身躯被压塌了下去,目光停顿,坠下了无边无际地黑暗。洞口仅在一步之远,沈怀霜吸了一口气,他不过停顿须臾,又背身而去。 衣袍翻飞,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脚下深渊如巨蟒的口,漆黑而不见底。 那块勾玉如黑夜中的微茫,沈怀霜加速坠了下去,耳侧呼啸风声过,失重的刹那令人心惊,他伸出手,捞住了坠下的勾玉。 幻境崩塌,便再无出去的可能。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碎裂,沈怀霜却带着平和的目光,把那块玉抱在了心口。他收着手,发丝纷纷乱乱,衣袂翻飞,时间在此刻流逝,如金色的沙。 幻境碎裂时,沈怀霜想到了钟煜戴着这块勾玉的旧样子。 那是钟煜在崐仑时让沈怀霜最喜欢的模样。 他也说不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钟煜吸引。 也许是钟煜意气风发的样子。 也许是钟煜少年侠气的满腔赤诚。 钟煜望见他时会笑,目光随着他走,会想依赖他,会想靠近他,也会想站在千千万万人前……保护他。 他会靠在床头念着嘴里的诗经,会站在他身后帮他梳头,也会愿意为他退让好几次都急红了眼睛。 周身光华更盛,明亮如白昼,又薄如纱。 沈怀霜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他看到了巨大的莲瓣绽放,云雾缭绕。白云在他面前汇聚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道,弯弯绕绕,如同九曲桥,通往云顶之上。 在光线尽头,沈怀霜抬起头,金光照在发间,比沐浴在晨光中还要白亮。他看到头顶三花聚集,鸾凤鸣唱,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天道问过他,论说无情,他从未有过情,又谈何忘情。 现在他能回答了。 ——忘情之道,不在于绝情,也不在乎断情。 ——爱一个人和爱众生也没有任何分别。 ——可以特别偏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 …… 鸾凤萦绕在他身侧,沈怀霜听到了慈祥温厚的声音,对他道:“怀霜,恭喜,大道有所成。”
第121章 他的爱如山川日月 苍老的声音入耳,沈怀霜抬头,凝望着天际,白光在这一刻变得融融。 沈怀霜又听到系统说:“最终,故事讲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心魔破除之后,他找到了他的归处,今生以后如他所想,再无不甘、再无艰涩,有的只是朋辈环绕、大道朝天。” “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白光浸润在一起,沈怀霜在离去前只能捞起怀里的忘生剑,那一刻他才知道,大道有所成,确实是有所成就,可他真正在乎的早已变成了朝夕相处的人。 他不后悔飞升,可他后悔没有回答当年在皇城的钟煜。 他想说他愿意。 他也想和他有很多个将来。 钟煜知道他这样离去,是不是也会很在意难过。 幻境崩塌,爆发出日出般的强光。 钟煜留在莱阳山庄,一颗心如倒悬着。 传音镜里消息暴闪,那面镜子就在他的右手边,只要他翻转过来,就能看到镜子里的消息。他忍住喉头的颤抖,隐约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叫他难安。 传音镜蓦地颤了下,像有人扯紧嗓子急吼。 钟煜垂眸看去,抓着左手上的无量剑,指尖触及传音镜,刹那,他收在自己识海里的神识开始剧痛起来。 钟煜翻转过传音镜,镜子里,张永望面色通红,扯开嗓子喊,他说了什么,钟煜已经快不能分辨,他只看到了崐仑上有巨蛟缠绕着琼玉峰,张开巨嘴。 天际飘荡了无数白色的身影,灵力暴窜,哪怕只是隔着传音镜,他都能感受到镜子后震荡的灵气。 “师弟!!”张永望在传音镜中爆吼,“我求你回来,小师叔飞升在即,魔修想吞了整座崐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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