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功……”吐血的何忠猛地抬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面目狰狞,嘶吼道,“是至上仙术,是成仙法门!成仙法门!” “是谁教你的。”薛简低下身问,“是谁?” “哈哈哈……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方寸观霸占着修仙得道之术,不与中原武林共享!要不是你有法门在身,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有如此道行,天才,什么狗屁天才……” 他眼眸赤红,神志不清,已经被逆行的内力迷乱神智。薛简眉峰一皱,不得不对他用搜魂,还没来得及施术,堂中骤然飞来一道寒刃,一轮飞镖从后方射入,直接从何忠背心进入、穿出身前,开了一个血洞。 血迹飞溅,沾到了薛简的青衫。 他起身回头望去,见到一个娉婷鲜红的影子、一袭血色罗裙从屏风后曼妙而来,手中执着一把轻罗小扇——竟然是何忠的续弦夫人,万剑山庄的当家主母,红酥手赵怜儿。 事态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有不少人派遣弟子回去禀报师门。 赵怜儿三十余岁,眉点丹砂。她路过何忠的尸首时,袖中落下一抹淡红手帕,飞扬着盖到了何忠狰狞的面目上,而本人却脚步未停,走到了慧痴僧人面前。 方才一片动乱,慧痴却好似全然不见,正细细审看簿册上的罪状和证据,不时轻叹一声,低呼佛号。赵怜儿看了看簿册,用罗扇遮住半张脸,道:“我常劝老何要干干净净、顶天立地地做人,没想到他竟然指使手下人做出这样的事,触目惊心,令人害怕。” 赵怜儿说着拍了拍胸口,继而转过身,环视森*晚*整*理在场众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对他私底下做得这些事全然不知,仰赖薛道长揭发问罪,才让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大义灭亲,以扶正万剑山庄上百年的基业。” “薛道长——罪魁授首,这样的处置,方寸观可满意?” 她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分明语调柔弱,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红酥手赵怜儿,也称赵夫人。”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江世安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万剑山庄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把控在她手里的。何忠这十年来被这个女人玩得团团转,他做得那些恶事,难保没有赵怜儿的推波助澜。” 薛简抬手掐诀行了个道礼,道:“还请赵夫人将万剑山庄犯下的过错整理出来,告罪于天下,补偿受害百姓。” 赵怜儿弯眸道:“这是自然。” 两人的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江世安不舍得飘回去,拉了拉薛简的衣袖:“不再问问了?她可不经常露面的。” 江世安的魂魄不能离开薛简,因此薛简回到席位上,他也被一股吸力拽了回去,一头栽到薛简肩膀上,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他迟钝了片刻,从道长泛着檀香的青衫间抬头,贴在他身上没下来,道:“她有三个养子,都是何忠的徒弟。无论赵怜儿扶持谁上位,万剑山庄始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且还不必背负罪名,依旧可以打着别人的幌子继续作恶,难以清除。此人豢养了一批红衣刀客,名为‘洗红棠’,以红海棠花为标记……” 他说话时,微寒的冷风刮在薛简的耳廓边。薛简浑身僵硬,这才意识到江世安似乎、可能、大概……挂在他身上。 魂魄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说了下去:“那是一批刺客,‘洗红棠’专门为赵夫人做脏活儿,凡有优质弟子,常常灭人父母、杀人恩师,来抢夺年少天才,训练成她新的鹰爪臂膀。” 江世安多年追查,经过几方辨认,才确定无极门惨案的手法与这批刀客的手法十分相似,赵夫人也是他急于调查的人选之一。 他说了半天,没有听到薛简出声,抬眼一看,面前一片冷白的脖颈间透出绯红,道长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好像听不见了。 江世安飘起来,凑过去从下往上看他:“薛知一?” 安静半晌后,薛简说:“我在听。” 他坐直身躯,掌心捂住烫红一片的耳根和颈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在听,你说吧。”
第9章 洗红棠的存在不完全是秘密。 像这样的组织,不仅万剑山庄有,连其他的世家名门也照样私自豢养。这是汲取名门血肉而生的利刃快刀,是悬挂在腰间的武器,可以藏锋于鞘,却不能没有。 江世安被追杀多年,像这样的组织和阴影中的人物,他比薛简要更熟悉。 事情发展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赵怜儿竟能毫不动容地催促成家的喜事,言笑晏晏地向成旭道喜。似乎庄主的死去,并没有实质上让万剑山庄伤筋动骨。 铜锣急响,一对新人在众人含义莫测的注视下结成连理。就在东道主向每一桌宾客敬酒时,那道血色罗裙不知不觉间走了过来。 薛简坐得偏僻安静,他辞谢了成庄主的邀请,依旧停留在红烛不照之地。 “薛道长。”赵怜儿的半个身形沉.沦在昏暗里,浓稠黑暗吞没她鲜红的衣角,“自从朝廷没了之后,山匪、强盗、淫贼,混乱丛生,恶徒数不胜数,倘若没有名门大派组织镇压,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称王称霸、多少人无辜惨死。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这样的。” “这便对么?”薛简说。 赵怜儿笑了笑:“谁没有些肮脏的事藏在心里呢,就连冰清玉洁地位崇高的方寸观,不也出了镇明霞这么一个大逆不道之徒吗?” 她提及了薛简的师父。 “观主为了平息物议,亲手废除了镇明霞道长的一身内力。而他走上这条路的最开始,就是破戒杀生。”赵夫人转过身来,“我从前以为薛道长不会重蹈覆辙,如今看来,却也未必。” 江世安对这段过往隐约有耳闻。 如今内力全无的镇明霞道长,曾经是方寸观指定的传人。但他破戒杀生、屡犯清规,最终被观主广虔道人亲手废除武功,成了一个散漫闲人。 薛简转过视线,道:“我不曾错杀一人。” 江世安在旁边连连点头。 赵怜儿摇首轻笑,道:“薛知一,你自成名以来便宽仁忍耐,我家老何虽然无能,但面子上总还是待你好的,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你在万剑山庄跟他翻脸的理由——后来我见到韩飞卿四分五裂的尸体时,终于想明白了。” 薛简抵着桌边的手缓缓收紧。 “你待魔剑江世安,恐怕别有一番情意吧?” 她说这话时,江世安正在旁边小口吸取酒水中的滋味,闻言忘了吞咽,辛辣的气息瞬间从喉管窜上脑子,他马上连连咳嗽起来,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她说什么啊?” 赵怜儿微笑道:“你视他为至交好友。哪怕你们多年来总被人以宿敌提起……但那又如何,道长心里却只认可这么一位敌人、一位知交,江世安恐怕到死都不知道你待他格外不同吧?要不然我想不通你为何这么做。” 她每一句话都十分毒辣笃定,薛简的神情还未变化,江世安却已经脑海中一片翻天覆地地动荡,猛然想起薛简曾说的:“我的一个至交好友死了。” 是我? “你面对其他龌龊罪行,能够暂且忍耐压制,以图大局。但魔剑死后,你的很多言行都太过失控,给江湖众人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赵夫人道,“薛知一,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薛简低声一叹,说:“在下无可奉告。” 赵怜儿哼笑出声,抬手倒了一杯酒敬他。薛简回礼,但没有接过酒杯,只是道:“夫人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些的么?” “自然不是。”赵怜儿道,“我有关于风雪剑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冠以这个称号的人已死。 如今再度提及这三个字,只有那把锐不可当的名剑而已。薛简的神情很明显地变了变,他天生并不会掩藏情绪,所有的镇定平静,只不过是常常习惯了忍耐。 赵怜儿见状笑道:“看来我并没有猜错。道长,这条消息我会稍后派人送到你的住处,到时你只需为我做一件事,便可以得到风雪剑,你我彼此双赢,互不损伤,更不会使道长破戒。” 她的身影消失在烛火明亮之处。 ……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 赵夫人要利用薛简的武力,达成一件她自己很难做到的事情,为此不惜抛出一把众人觊觎的名剑为诱饵。这份诱饵在平时很难让薛简上钩,但这次,钩子却深深嵌进了他的血肉里,无法挣脱。 成家为来宾安排了住处,在回到居所后不久,果然有一个红衣丫鬟送信过来。 上面写着: “五行书院近日发现一本望仙楼所遗失的剑谱,疑似顺藤摸瓜、找到了望仙楼内功书册与遗留资产。五行书院暗邀高手襄助,请道长三日后在广成道三百里处的庙宇中,让进入其中的任何人不得离开,直至天明。事成后风雪剑自当双手奉上。红酥手拜谢。” 信纸纤薄,上面的墨迹被烛光摇摇地映照着。 自从两人从喜宴上回来,一直在他身边不时插话的声音就消失了。江世安一路静谧,像是不曾存在一样,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 江世安对着信件看了片刻,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太过安静了,这份沉默几乎扇动了薛简心中的不安。他掩藏在道服袖中的手指来回摩擦,指尖隐隐压入掌心,轻微的痛楚提醒着他的理智。 烛泪在桌案上凝涸了一片。 薛简忽然说:“江世安。” 江世安被叫得脊背一麻,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这一息的停顿,道长却不曾迟疑地取出一张符纸,用指尖血滴落,让燃烧的灰烬扫出江世安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薛简盯着他的脸,喉结稍微局促地上下移动,他道:“……原来你在。” 江世安抹了把脸,说:“我还能跑哪儿去……有这么不放心吗,咬自己的指尖像不会痛一样,那不是你自己的肉吗?行事这么干脆。” 薛简道:“我怕你要飘走了。” 江世安心乱如麻,这会儿居然还听笑了:“我离不开你十五步之外啊,道长,你脑子糊涂了?……你破戒是因为——” 他的声音没有完全落下。 薛简靠近过来,他伸手抱住了江世安。 他的手指、臂膀、衣袂,缓缓穿过江世安血迹斑斑几乎凝涸的身躯,温热的躯体压在一片没有温度的魂魄之上。江世安影响到外物的程度不断增强,他居然也感觉到一股被拥抱住的收紧和窒息……檀香的气息跟冰冷的微风混在一起。 好暖和。 薛简的身体居然有这么温暖吗? 这种感觉并不切实,毕竟他的血肉躯体已经分崩离析。江世安忘了躲避,他被道长身上沉浓的檀香环抱住,对方埋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游魂来说,这样的吐息太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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