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剑道一途上畅谈整夜,终于江世安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杀招,要是江湖上有别人要害你怎么办?” 薛简答:“若能制服,便制服,若能退避,便退避,若能忍让,便忍让。” 江世安闻后大笑,彼时他轻狂自信,带着任侠豪情,毫不犹豫地说:“木头天才,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讨回公道。” 薛简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他听了这句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往事俱休,这段陈年旧事,料想道长未必还记得。何况两人大多为敌,何曾为友?江世安心中五味陈杂,将此事压下,正要说点别的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然听到远处提到自己的名字。 他抬首望去,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相互敬酒,庆贺“魔剑伏诛”一事。 “何庄主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震雷山庄蓬荜生辉啊!”成家家主接待道。 何忠面色红润,明明才受了薛简一剑勉强护住心脉,不知为何恢复得如此之快。他对方寸观的做法大大不满,将方寸观未能按规矩处置薛简之事散播得沸沸扬扬,此刻扫了一圈大堂,一时没见到薛简,以为他不曾来:“能够为江湖武林铲除一个魔头,多亏了震雷山庄鼎力相助。江世安一死,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成家家主笑意更盛:“自然是,自然是,恨不能亲手挫骨扬灰,报家父之仇。” 依附世家的诸多门派起身恭祝,庆贺“魔剑伏诛”的声势,竟然更甚于庆贺成家眼下的喜事。 薛简纹丝未动,依旧给江世安斟酒。江世安却喝不下去了,转头跟他解释:“他爹不是我杀的。” “成家七子内斗,鸠杀生父,伪造遗命。”薛简掀了掀眼皮,波澜不惊地说,“你在江湖上行走,素来肆无忌惮、行踪诡秘,提剑动杀从来不说缘由,众人说是‘魔剑’暗算夜袭,难道你还能站出来争辩不成?” 江世安愕然:“你怎么知道?” 薛简道:“其实他们都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何忠、成家家主、依旧周围为了一圈的亲信门派,很快又收回手,掌心覆盖在江世安半透明的手背上:“别生气。” “我没有……”江世安想说自己不会生气,突然听到何忠声音洪亮地开口,将话题扭转到了方寸观身上。 “不过老成啊。”何忠拍了拍成家家主的肩膀,面露苦色,道,“薛道长在我们万剑山庄无缘无故地破戒动杀,还斩了一位诛魔功臣……这事儿,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成家家主笑意收敛,想到薛简就在席上,不经意地往他的方向眺过去一眼,微妙应答说:“倒也听说过一二。” “薛简这么多年追拿魔剑,都没有个结果。”何忠瞪眼道,“我们做成了此事,他却找上门来杀我的人!方寸观竟然还包庇此人——我看他是修行入了魔道,就不该留在中原武林。” 四周骤然静寂。成家家主但笑不语,片刻后,只有一个小门派的客卿出声道:“道长他多年行侠仗义、救助百姓……” “功过岂能相抵!”何忠抢过话去,转头提议,“老成,我已经给五行书院、烈海世家发了函,请他们两家出人一起去太平山、拜访方寸观的老观主,不能让方寸观一直对他包庇下去,我必得要个说法!到时你也同去……”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面色愈发古怪。何忠心中觉得不对,忽而听到一道清寒平静的声音开口。 “庄主想要个说法,何不向贫道当面来讨?” 宴席末尾,一道混迹在人群中、很难察觉到的淡青色人影缓缓起身。薛简的气息经过长久修行,一贯朴素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只有当他站出来时,众人的视线才蓦然聚集在他身上。 薛简没有佩剑,一身素净道服,神情平和无波。 何忠面色骤变,脊背一阵寒意刺骨的酥麻。他左右看看,这才从成家家主眼底望见不易察觉的轻蔑嘲弄。何忠抵着牙根咬了咬,硬是扭曲面目,说了一句:“原来薛道长在此,老成,你怎么让道长坐在那里?还不快请到前面来。” 成家家主名为成旭,他冲着何忠哼笑一声,笑眯眯地道:“老何,许是你们有所误会,正好让道长亲自向你解释啊。” 何忠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扭头瞟了一眼成旭,语带压迫:“道长除恶扬善,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有什么话我们私下再说。老成,还是忙着办你的大喜事吧!” 成旭落了他的面子,见到何忠变幻莫测的嘴脸,这才见好就收:“道长怎么来得如此安静,请上座。” 说着,一个震雷山庄的弟子便上前移动席位,引薛道长坐到上首。 薛简却没有轻易挪动,他稍微向江世安身前挡了挡,用自己的影子遮住他的魂魄,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抬手递给那名弟子。 那名弟子望见其中触目惊心的字迹,手上一抖,不慎让簿册落在了地上,纸张散落打开,上面的墨迹混着朱砂、凝涸着血迹手印,交杂着斑驳泪痕。 “万剑山庄下辖领地,遵从武林同盟所设立的律法。庄主麾下之人却作恶多端、盘剥百姓,为了抢夺财富,不惜以人为畜,肆意侵吞占有,暗中杀戮买卖,其中罪状证据,尽在此中。”薛简说这些时,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本遵从师父、师爷之命,等到掌握全部实情后,与各位同盟向你公开问罪,只是我未能忍耐到那时,有负嘱托。……既然如今庄主索要说法,我便亲口告诉你,我虽破戒,剑下亡魂,依旧死有余辜。” “而你,身为罪魁祸首,更是难辞其咎。” 江世安梗在喉中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怪不得方寸观的处置如此温和,仅仅是象征性对薛简破戒进行处罚。他听到这里才浑身通畅了些,从后面扯扯薛道长的袖子,低声称奇道:“你们正道武林还真的会做好事啊?” 薛简轻微用力地扯回了袖摆,对这句话有那么一点点不满。
第8章 何忠面色大变,掌心握出咯吱脆响。 就知道方寸观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名门统辖领地,谁不聚敛财富?他要向谁问罪,天下么?! 怒火和恐惧一时交叠,何忠眼中露出一抹戾气:“薛简!你在信口胡言些什么,之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别以为我给你几分薄面你就……” “老何啊。”成旭一巴掌拍在他的脊背上,面带笑意地道,“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五大世家占据领土,各自相安无事几十年。虽然彼此之间也有摩擦侵吞、利益争夺,但多年来一致对外。这也是何忠的恐惧被暴怒压下的缘由,此刻忽然听到成家家主这么问,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回视线盯过来,目光阴寒:“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信他?那些罪状都是伪造诬陷,是他薛简、是他们方寸观蓄意捏造!老成,你别忘了——” 别忘了两家的姻亲。何忠是想这样威胁的。 然而成旭只是垂手站立,他身后的震雷山庄弟子早已围了上来,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宴席上响起议论纷争之声,众人目光在他和那本簿册之间来回挪转。 终于有人说:“请薛道长将那份证据文书展示给在座的各位看。”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乃是北方大悲寺的传人,法号慧痴。 此言一出,被眼下情景震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是啊,请道长展示给我们看,才能判断万剑山庄的清白与否。” “何庄主坐镇中原这么多年,他的人要是真做出有违同盟律法之事……恐怕他也有推卸不了的包庇之罪。” “只是方寸观戒杀之律天下皆知,哪怕万剑山庄真的负罪,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还是有些……” 从前,众人忌惮江世安,正是因为“魔剑”拥有搅乱风云的实力。他的一把风雪剑,可以在左道魔门百花堂中七进七出,可以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星夜狂奔、拦路者死,世人听闻他的剑吟,便会退避三舍。 如今,一贯宽和为善的薛简居然破了杀戒。以他的能力,破戒所带来的威胁感和压迫力不亚于一把新的利刃开锋,锋刃之光烁烁灼目,令人胆寒。 一时间,尊敬和仰慕也跟着见风使舵,变成了怀疑和犹豫。 薛简对其中的议论无动于衷,他低下身捡起账簿,没有劳烦已经吓得战战兢兢的山庄弟子,而是转向慧痴僧人的方向。 才走出三五步,心乱如麻的何忠猛地拔剑抽身,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剑光闪烁在一刹之间,他的掌下飞剑乱如星雨,惊起堂中喜烛摇晃。 残红摇乱人面,交错的光影落在剑身上、落在正中的两人衣衫上。 薛简不曾躲避,在剑影星雨之中抬手一按,何庄主的剑锋便被一只玉白修长的手牢牢扣住,霎时,烛影飞光全都停下,只剩下血一样的红烛灯焰、映着他水一般的眼。 眼中波纹不起。 四周人尽屏息,只有江世安毫不担忧,拊掌称赞,轻笑道:“要是我在这里,他绝不敢上前阻拦。薛知一,他可是小看你了。” 道长不言,何忠却面色愈发泛红,他眼底泛起细细的血丝,被阻拦过后浑身满溢着一股煞气,不退反进,内力暴涨,硬生生将武器从薛简手中拔出,招招杀气四溢。 “嘶。”江世安向一侧躲开,避过飞袭的剑光,哪怕他已是无形之身,“不对。” “是不对。”薛简说,“不是正道之术。” 江世安立即道:“引他冲穴。” 薛简的动作毫不犹豫,在剑影中轻微腾挪,方寸观轻功绝顶,他的身法也是当世绝顶之列。眼花缭乱之中,道长的青衫如同微风扫动蒲柳,轻盈舒展,没有一丝生涩迟滞。他假意露出破绽、令对方内力加剧暴涨,再根据两人交手中对方的行功路线,依次引他冲击关元、曲骨、鸠尾。 内力汹涌撞向鸠尾时,何忠的上腹猛然一痛,陡然心悸狂抖。薛简站定抬手,单手以柔劲儿化去刚猛杀意,转腕横肘,撞在他怀中上腹,直击任脉穴道。 何忠猛然被掀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浑身的内力疯狂外泄。 “旁门左道。”薛简收回手,“入魔了。” 江世安颇有入魔经验,闻言想要飘上去看看,他才刚动,道长就立刻察觉,咳嗽了一声:“不要去。” 没立即听到回话,他又道:“留在我身边。” 这道不安定的游魂终于止步,遗憾地远远看着。 “老何啊!”成旭惊愕万分地大呼小叫,连忙命人上前查看,又抬首看向薛道长,痛心疾首道,“道长就算跟何忠有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方外之人慈悲为怀,方寸观一贯如此宣称,怎么到了道长您这里就如此残忍?” 薛简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上前抬手按住何忠的经脉,却被万剑山庄围上去的弟子用力拂开,他只探得一二:“他修炼了一门邪功。”
54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