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简沉默片刻,道:“有些看不清。” “有些?”江世安第一个想到的是在问心堂的那几日,但这应当不是主要原因,“你要跟我说实话。” 薛简更正了一下言辞:“……还能看清一部分。” 江世安心口一窒,一股非常压抑的感觉笼罩过来。他束手无策、而又无可奈何,半晌后,将声音中发抖的部分吞回去,尽量冷静、克制地说:“回太平山,师爷会有办法的。广虔道人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医。” 薛简没有打破这句话中为数不多的期许。他其实很喜欢文吉这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是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放弃的反应。他听得会心微笑,语调很温和地说:“没关系的。我只差一点点就全都记下来了,你看,每一个字都可以摸出来。就算我以后瞎了,也能……”帮到你。 这三个字没说出来,江世安就猛然攥住他的手,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攥紧的力道有些重,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他低下头,咬着牙说:“你没有。你只是眼睛受伤,视力变差了,我认识几个域外的名医……如果广虔道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找他们。” 薛简顿了顿,道:“……域外很远的,要走非常非常久,等我们找到师匠,帮你报了仇再去找吧。” 江世安重复确认:“你真的会跟我去吗?这是答应我了吗?” “会的。”薛简点头,“我答应你。”
第28章 江世安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 他知道薛简不会说谎的,他知道对方不会骗自己。只要他答应了,薛简就一定会跟自己去……江世安心中越是着急,回方寸山处理事务、见广虔道人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 他急需知晓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广虔道人究竟有没有办法——无论这个答案是好的、还是坏的,江世安此刻对这个结果的渴求强烈到了超越自己的仇恨的地步,他甚至遗忘了自己的仇怨和痛苦,忘却了八年前那阵痛彻心扉的刺骨寒意,那些像是用一枚枚刀片、将他的血肉分割切破的疼痛,都在这件事面前变得相对模糊了起来。 他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是他真的死透了、死得彻彻底底,薛知一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自己的事多次受伤、被方寸观责罚,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宛如旭日朝霞一般的薛道长。 这份飘入云烟的思考,很快消去痕迹,归于虚无。 在天明后,两人立即启程。江世安在白日里不能现身,薛简便戴了一件斗笠,让他停留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这样即便是在正午,江世安回归风雪剑上休息时,也不会被日光所照。 这件斗笠很像江世安的东西。 在生前,江世安也是时常带着一件遮掩面容、荫蔽雨雪的斗笠。反倒是薛道长堂堂正正,从不掩饰身份。 斗笠上的带子有些旧了,缝线也歪了一些。薛简动作很慢,试探着系好,中途被一双冰凉的手接过去。 江世安靠近过来,低头给他固定好系带。在阴影之下,薛简的白发昏暗无光,没有一丝光泽。他那双看不太清的、平日里很冷淡的眼眸,望起来却无限温柔。 江世安心中微动,一阵莫名的酸涩蓦然涌起。他一生从未软弱过,竟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只徒劳地按住了左胸,低头缓了口气,说:“我牵着你走吧,下楼梯要小心一些。” 薛简点头,平静温和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方向,万物模糊,但在他眼中,还能根据嵌刻进脑海里的回忆映照出江世安的模样,他记得文吉的眼角眉梢、记得他挺直的鼻梁,记得他被亲吻时……因为紧张而忽然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唇。 失去视力对薛简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并没有忘记江世安的模样。 江世安拉住他的手。 这样的牵手很隐蔽,没有人能看到。江世安不能被其他人看见这一点,微妙的、难以描述地带给了薛简充足的安全感。两人就光明正大地扣着手指,江世安的手指牢牢地握着他。 薛简眼神不好,江世安不放心他骑马,于是又雇了一辆马车。就这么行过两日的路,江世安发现他对于视线模糊适应得非常快,能根据一点点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辰、方向,他的听觉和内力还在,寻常的匪盗毛贼不能近身。 江世安隐隐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两人在关内驿站吃饭。 那是一间很窄小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煮面的师傅。周围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江湖客,他们在聊一些武林里风闻的消息。 江世安坐在他身边——那条长板凳里看上去只有薛简一个人。他在铺子挡下的阴影当中,抵着下颔,认真地看着薛简吃东西。他进食很慢、很文雅,这是方寸观的教导,不像自己,总是觉得下一顿不一定还活着,所以急于把肚子填饱,感觉不到饿的时候,就能获得很多的幸福感。 江世安是靠这么一点点奇怪的幸福感,在血海深仇里让自己高兴起来的。 他认真地盯着薛简。从前他没有很认真地观察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薛简看起来更好看了,哪怕他满头白发、哪怕他内力消散面色苍白,他几乎脱去了与江世安平分秋色的宿敌外壳,脱去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武功和内力……他还看不太清了。 江世安就是觉得他变得更好看了一些。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薛知一有这么好看,说不定会早一点……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上他的。 道长吃完东西,把铜钱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然后朝他伸出手。 江世安马上就伸手握住了他。 薛简看起来心情不错,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聚集的江湖客忽然提起:“……你们听说了那件事没有?”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个人啊。”江湖人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己的谈资,“方寸观的嫡传!那位破戒杀人的薛道长!怎么样,嘿,这名声够大了吧?他疯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会疯,扯淡,又是你编的!” “我编什么!”提起来的那个人急了,“他杀了人,还为一个死掉的魔头跟世家为敌,依我看根本就是疯了,到处滥杀无辜,连世家大派开设的客栈都被他卷席杀光了,亏我以前还接受过方寸观的救济,真没想到他变成了这种人……你没看见吗?最近几个世家的弟子都在外面张贴告示,说他很是危险……”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江世安按剑起身的刹那,薛简紧紧地握住了他,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动手。”江世安勉强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漏洞百出的谎言,“我没有要杀人,我……我就是去教训他们一下。” 薛简说:“快到正午了,我们走吧。” “薛知一……” 道长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还是那么温和,这让江世安幻视到了最初的他、幻视到了那个没有被江湖风波浸染过,完全良善的他,就好像是现在这样,习惯于容忍、退让、放弃冲突。 让他没有忍下去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跟自己有关。 江世安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没有挣脱开,他任由薛简扣住自己的手,低声说:“文吉,我们走吧。” 江世安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薛简将风雪剑收回身边。 两人继续向中原行进,向着回太平山的那条路前行。 也是在这条路上,江世安才发现像这样的谣传和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人百口莫辩。这些传言里面有各个世家的手笔、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夸大其词,已经到了无法澄清的地步。 越接近太平山,天气就愈发暖和,集市就更加地热闹。江世安计算着时日,跟薛简道:“等我们回去,山上是不是要到春天了。” 薛简带着风雪剑坐在一颗枯树下。这里地势很高,能从此处望见下方城镇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中,这不是人群,只是一条星火汇聚的河流,模糊地东方缓缓流去。 他说:“山上会冷一些,这里的人都在踏春夜游了,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呢。” “要很久才能化吗?”江世安贴着他坐下,身形在黑暗当中显现出来,“已经三月份了。” “太平山以前到了四月还会再下雪。”薛知一道,“会很冷的。”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他缓缓地靠了过去。薛简的手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温热了,似乎是让风吹了,有一点凉凉的。他下意识地想把道长的手放在怀里捂一捂——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身上更加冷冰冰的。 江世安有点尴尬地停下动作,五指合拢,穿过他的指缝。两人的手以一种非常缠.绵、彼此依偎的姿态交叠在一起。 薛简维持着这个动作,他唇角微扬,望着江世安的脸,那双眼睛很是明亮温柔,映照着不远的集市里流光璀璨的夜灯星火。 江世安看了他一会儿,说:“明明路上总是听到无端责怪你的话,你却一点儿都不生气……我都要替你气死了。” 薛简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一点摸索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让江世安靠在自己身上,他说:“不要生气,我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江世安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喃喃道:“今天的星夜可是很好看的,你都看不清……” 薛简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太平山上的星夜也很美,我看了很多年,早就腻了。” 江世安又悄悄地说:“这座小镇跟方寸观挨得近,治安好,很热闹,你都不去看一看。” 薛简无声地微笑,过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下山,早就看过了。没什么出奇的。” 江世安在他怀里安静了待了很久,山下的春夜已经足够暖和,他感受到一缕温柔款款的风扫过面颊、掠过眉宇,人间四月,连风声都轻盈,像是怕他睡着了,不敢惊动。 这像是一瞬间,但这瞬间,又久长到令人错觉地以为一瞬过了百年。 就在薛简解开外衣,想要披在他身上的时候。江世安忽然按住他的手,说:“我是鬼,我才不会冷。你穿着吧。” “嗯……”薛简放下手,听到他问。 “快的话,明天我们就能赶回去了。广虔道人一定有办法的……”江世安闭着眼,声音很低,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近似幼稚地在耳畔纠结起来,“你的元阳之身,我要怎么跟师爷解释……?” 薛简忍不住悄悄地微笑,他的手绕过去,把文吉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来解释吧。” “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江世安问。 “会的。”薛简说,“师爷不会忍心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当年的事情,他会帮我们昭示天下,向各派索要参与此事的凶手……就像他让我揭露何忠一样,他其实是一个很和蔼的长辈,看不惯有年轻的孩子蒙受冤屈,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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