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眼皮一跳:“你……你应该让我来。就算道长已经破戒过了,却不能习以为常,这会让天下人胆战心惊。” 薛简抽出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血,波澜不惊地道:“清水滴入墨汁,就会全然变黑。我在众人眼中,早就不复从前了。” “我倒不为那些伪君子的胆量着想。”江世安素来直率,“只是行事骤变,太过果决,对你的修行恐怕没有好处。你之前实力不济,败给赵怜儿与温无求的联手,甚至负伤中毒,是否是心境出了问题?” 薛简沉默片刻,道:“我确实功力倒退了许多。” 他就此承认,江世安反而一时失语,顿了顿,道:“是胜负心、得失心?” 薛简也想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究竟是入了魔障过分执着、还是对胜负高低的半生挣扎,或者是……他看了看江世安,摇头不语。 事关修行,江世安不便再问下去。 两人在客栈修养了半日,等到小辰从昏睡中清醒,又吃了干粮填饱肚子,重新上路。 并城到太平山的这条路上,像这样的黑店、劫匪,只要是远离正道名门的覆盖范围,三天两头就能遇到。所谓的“绿林好汉”,大多都是落草为寇的强盗而已。 两人一边行路,一边斩除撞到跟前的贼匪。这些人“挂靠”什么的都有,一会儿说是“风雪剑江老大”的场子,一会儿攀上“春心斋、百花堂的堂口”,更有甚者,居然讲自己是太平山私下的伙计,不然那些求仙问药的山中修道人吃什么穿什么呢? 薛简面无表情地听完,眼中一丝波澜也不起地将之扼断喉咙。 他这双干净地只执无锋木剑的手,居然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山匪的喉骨。江世安一开始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能望之沉默。 一路过来,行至并城的时候,两人找到济善堂的堂口,跟里面的伙计对了几句江湖的黑话切口。不多时,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走了出来,将一个刻着“善”字的印章放在书案上。 管事才要开口,就看到眼前一身素衫、两袖清风的道袍青年放下一个包袱。他打开包袱,里面尽是银票细软、地下铺着几吊钱,还有大批零碎的铜板。 管事讶然一瞬,看了看薛简身上明显洗旧了的道袍,连忙点清数目,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瞟过去几眼:“贵人是第一次来我们济善堂么?恐怕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全部的规矩,只要您多分润给我们两成财宝,堂里就会在资助学堂、赈济灾民时宣扬贵人的名字,让整个并城都知道您的善举。” 薛简道:“不用了。” 管事又道:“总得留个名字为记吧。” 如果不出够钱,济善堂是不会特地帮助别人宣扬善名的,不过有人问起时,他们也会如实相告。 薛简转头看向江世安,旁边的幽魂接收到他的眼神,懒洋洋地说:“我从前森*晚*整*理留的是无极两个字。” 道长颔首,一板一眼地重复:“无极。” 江世安没料到他这么讲:“你报真名就行了,谁还会怀疑方寸观的善心?” 管事明显呆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一个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的江湖客重叠了。他记得那个人总是一身寒气,萍踪浪迹,居无定所。不管是什么天气,每隔三五个月,他必然会出现在某个堂口,把被血浸透了的银票和脏污的金银玉石放到书案上。 各处的管事都认识他,却没有人见过他摘下斗笠。他曾经问过:“无极一听就是假名字,这是莫大善举,就算不用我们帮您传名造势,说个本名,也不是坏事。” 对方朗声一笑:“我可怕吓到管事。” “迎来送往的江湖人那么多,谁会吓破我们济善堂的胆子?” 他只是悠闲地签了契:“你们做点好事总是闹得沸沸扬扬,我天生低调,不喜欢热闹,要是暴露了行踪,会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日夜兼程赶来,非要取我项上人头不可。” “难道无极先生是名列世家通缉令的奇人?” 江世安摇了摇头,说:“还是像往常一样,你们赈济灾民、开设义诊的账本需送我一份,下次我来这里取。” 管事拱手称“是”。 他们保持着长久的合作关系。江世安送来钱财甚至赃款,有的是坟里刨的、有的是死人身上捡的,也有的是劫富济贫,从采.花大盗的老巢里搜刮出来的。 济善堂不问原因,取了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一概清白处置,开设了善堂、粥铺、义诊,钱财去向都落在账面上,等待江世安下次忽然现身,取走查看。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年,在听到薛简说出这两个字时,管事忽然一惊,恍如隔世地想起:无极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计算好了钱财数目,面色恭谨起来,朝着修道人拱手躬身:“请问贵人,无极阁下现今如何了,去年八月的账簿蒙尘已久,他再不来,我们就要按规矩收起来了。” 薛简道:“拿给我吧。” 管事没有答允,异常坚持:“我们得等到他本人来才行。” 薛简叹了口气,道:“那便算了。请将这次的财物取向一样记在账本上,送往太平山。” 两人签了契,掌事躬身应答,在薛简离开前抓紧问道:“您用他的名字,想必相识。不知道那位阁下怎么样了,是不是一切都好?” 薛简沉默不答,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一声:“是出了事吗?!” 道长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旁边无奈摇头的江世安,回答道:“他退隐江湖了。” 说罢便走了出去。 出了堂口,两人远远地听到管事长出了一口气,念叨着什么“那就好”、“这样也好……”
第18章 离开并城后,很快便见到太平山的山脚。 江世安白日里不愿意出来,日头照在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灼烧感。他附在风雪剑上,这把剑被薛简用布包裹起来,系上红线,背在身后。 道长虽然清瘦,脊背却宽阔温暖,皂角余香和浸润多年的檀香气味透过衣衫。江世安跟他贴近,魂魄十分安定,到了山脚下正是一个阴天,他低声问:“你代方寸观去送贺礼,却搅进望仙楼的旧事,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观主不会怪你吗?” 小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经历人生数次巨大变故,见惯了人死灯灭。被守陵人交给薛简后,益发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只知道吃饭睡觉,连薛简要带他去哪儿都没有问——他总是这么被别人带着、推着、争抢着走在路上,也就习惯了前路昏暗。 江世安虽能现身,但始终没有见他。小辰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哥哥,就算江世安要为他筹划什么,他大概也不肯听。 薛简低声回答他:“师爷怜贫惜弱,观中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你放心。” 登上太平山,不多时,就望见方寸观的山门。门口有两个扫地的小道童,正巧其中一个是跟着薛简的小吉。小吉远远地望见来人,面色登时一喜,一路小跑儿地过来,可见到了薛简,表情却又藏不住地变了变,小声说:“小师叔,您怎么才回来。” 薛简察觉到他话语中另有含义:“怎么了?” 小吉道:“山下有人找来了,说小师叔遇到山匪劫掠,并不按规矩行事交给当地的大派处置,私吞赃款,勾结恶徒。还说小师叔杀了万剑山庄的那位赵夫人,夺得望仙楼的传承遗产……” 薛简还没说话,附在剑上的江世安便凝出身形,从旁盯着小吉解释道:“你小师叔分文未取,行路的盘缠都是在路上帮人算了几卦取得的卦金。” 小吉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似是一股寒风拂过,浑身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对薛简道:“他们那么说,咱们方寸观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人言可畏,好歹小师叔该早些回来,免得那群人生出口舌是非……诶,这是谁?” 薛简跟他一同向里面走去,只道:“这是望仙楼的遗孤。” 一路披星戴月,罗辰垂着头,默默无闻,有些灰头土脸的。 小吉双眼圆睁,吃惊地打量了好半晌:“这就是那个魔头养大的孩子?似乎也没传闻中说得那样邪性。小师叔放心,我先把他带到弟子居,洗了澡换身衣服,看着就会精神多了。” 薛简点点头。 小吉跟罗辰年龄相仿,比他大几岁,行了个礼,就带着他走了。 江世安看了一眼罗辰被带去的方向,回首跟着薛简入内,走到静心堂。 静心堂里只有观主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发须皆白,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闭目静候。待听到熟稔于心的脚步声,他才已在预料之中般抬首,望向薛简。 房门紧闭,窗隙间洒下柔和余晖。年轻的徒孙躬身行礼,随后跪了下去,语气没有一点儿波澜地说:“弟子不孝。” 观主苍老的眼皮抬了抬,手指掐算了几下,问他:“看来你犯得杀孽是真的了。” 江世安依旧有些惧怕这位老者,但他听闻这样的开头,还是忍不住侧身挡在道长身前,为之解释道:“是赵怜儿设计陷害在先,方寸观一直说什么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难道‘上善’的代价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么?” 师爷无视了他,语气重了几分:“小简,这次下山是让你惩处有罪之人,当众揭露问罪于庄主何忠。你还记得否?” “弟子记得。” “完结此事之后,你就该立即回返。在外逗留、掺和江湖中事,甚至再度破戒。”老者的语气愈发严肃,“你从前一贯听话得体,这次是为了什么?” 薛简不答。 师爷看着他手畔被布匹包着的那柄剑。进入静心堂后,薛简就把剑解了下来,放在身侧。 在广虔道人的目光落向风雪剑后,沉默以待的薛道长不得不开口:“是为了追查故人的生前之事。” 师爷摩挲着茶盏,重重地叹了口气:“小简。人世的命运各有分定,你如此强求,修行这种逆反天道的秘术,到最后恐怕会落得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你是太平山数百年来最有灵性、意志最坚的弟子,我不忍见你这样。” 他顿了顿,一双苍老的双目忽然泛起光,沉沉地注视着薛简:“即便留得一条命,心性大变,易入歧途,与其让为祸苍生的贼人出在我们方寸观,不若师爷今日便废去你的武功!” 声音落下,四周骤然风起。随着广虔道人内力涌动,门窗猛然打开,发出噼啪的撞击之声。天边一缕似血残阳投射下来,映在薛简的青衫上。 江世安大为震惊,他一时惊骇,将惧意全然抛却脑后,当即挡在薛简的正前方,一边暗中催动风雪剑,一边反驳道:“薛知一所杀之人死有余辜!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怎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去他一身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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