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鹤春死了一年, 他还在用这些打扰时鹤春。 可他没法不这么做, 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时鹤春,入冬冷不冷, 那些寒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要不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小暖炉。 他忍不住问这些, 就像他忍不住想问他的小仙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一个奸佞在那天夜里死了。 活下来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大理寺卿, 是“天地可昭, 日月可鉴”的秦王。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臂,他知道自己抱不住什么, 他借酒装醉,仿佛醉了就能见时鹤春。 时鹤春该去江南,时鹤春不该在这,更不该在蜀地。 蜀地不该埋着一个醒不来的时鹤春。 秦照尘这样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提笔。 他正要落笔,忽然怔了怔,拿起放在桌旁的另一只酒杯。 他记得……在这里面,给时鹤春倒了酒。 秦照尘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忘,但也说不准,他这一年总出神恍惚,也难免在身边事上有什么疏漏。 秦照尘拿起那个精致的小酒壶,把酒慢慢续进去,又用一旁的干净棉布,仔细擦拭干净溅出的些许酒水。 他搁在一旁的笔滑落下来,在纸上留下一连串墨痕。 秦照尘捡起笔,放回笔架上,发现袍袖也染了几团墨汁。 秦照尘就暂时停笔。 他看着衣袖上的墨痕,摸了摸,视线变得柔和。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时鹤春……想起他当小和尚抄经时,给他捣乱的时鹤春,也这么玩他的笔,不小心把墨弄到他的僧袍上。 时小施主自己闯祸自己当,挽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抓着皂角吭哧吭哧给他洗僧袍。 “时鹤春?”秦照尘轻声开口,无人回应,他就又摸了摸那片墨。 他笑自己多想,又觉得这念头自私,他的小仙鹤总算熬完这趟红尘,一定要回天上去。 时鹤春应当回天上去,现在应当在逍遥,在到处祸害仙桃仙草,得意洋洋地抢好酒回去喝。 秦照尘这么想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有了笑。 这就很好……如果是这样就很好。 最好时鹤春不要记得人间煎熬,不要记得这趟俗世里受的苦——历劫历完了,是不是就能成仙成圣,再不坠红尘? 靠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叫自己觉得稳当安宁。他做的还不错,自问这一年并没失态过……他还在做该做的事,改这个世道,修正这个朝堂。 时鹤春在民间其实有不少塑碑立象、香火牌位,百姓不清楚恩人的名字身份,只能口口相传,说供奉的是位“神仙一样的小公子”。 秦照尘每到一处就会去进香,给他的小仙鹤讲一会儿,世道又有什么变化,他又要做些什么事。 …… 秦王殿下在这一年里,活得其实并不像昔日的大理寺卿。 倒是有人偷着议论,前脚送走一个跋扈权臣,后脚又来一个冷面王爷。 只不过……这话也只敢偷着议论,有的是人叫苦不迭,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 毕竟学会了权术手腕、开始不按规矩行事的清官诤臣,才是最难对付的——你拿他当忠臣对付,他又不忠君又不报国,你拿他当佞臣对付,他偏偏雷厉风行执法如山。 没人知道秦照尘想要什么了,又不要贿赂好处,又不要清正名声。 难道这么搅和进来,真就只是为了什么所谓“世道”? 值吗? 值得吗? 秦照尘不知道。 他在十年前会认为值得,虽九死犹未悔,但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照尘放下染了墨痕的袍袖,拾起笔,想要继续写。 接着,他又一回对着酒杯怔住。 他记得……自己往这里面续了酒。 再恍惚失魂的人,也不会连这么近的事都忘,何况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盯着那个空酒杯,他的手又有些发抖。 这毛病一年没犯过了,从他亲手埋了时鹤春那天起,就再没犯过。 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 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绰绰人影,心胸寒透,这寒气一直坠进骨头里。 被一个奸佞步步护着、护得太好的大理寺卿,竟然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学会这世上有善恶。 有善人也有恶人,并非佛法说的人人能救人人能渡。 这不是佛法。这是世道。 这才是世道。 护着他的时鹤春,原来一直站在这种世道里么? 在这些面目丑陋的恶徒之中,做个奸佞又有什么不行? 倘若人心堕落到这个地步,朝堂腐朽到这个地步,多一个奸佞、少一个奸佞,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看啊!”为首的“灾民”神完气足、面色红润,扯着嗓子高喊,“这就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好一个‘克己奉公’,奸佞逼死我们,你倒来放奸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银九万三千两,是时府捐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臣,会在这时候拔出侍卫的佩刀,架在煽动人心的祸首脖子上。 谁也没想到,循规蹈矩了二十七年的秦王殿下,会在这时候拔刀,谁敢上来血溅五步。 秦照尘逼着这些人,听那一份被时鹤春改过的生死簿。 他早把这些刻在心里,完全不用特地思考,张口就能背诵,熟悉得胜过佛经。 远胜过佛经,佛陀救不了人命。 他早该拜时鹤春。 所有人都怔住的当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刻不停地背出五省救灾钱粮明细——有零有整是因为拮据,要他亲手放粮,是因为不能被盘剥、不能被榨油水。 一分一毫都不能,盘剥一层就是几万条人命。 这是连时鹤春都救不动的灾。 时鹤春清楚,所以陪他下来放粮,陪他煎熬,陪他任由寒气入骨。 牢中寒凉,时鹤春怎么受得住。 秦照尘只在心里祈求,倘若举头有神明,倘若善恶有报,就该救时鹤春。 他在这里拖延耽搁的时间,就该让鹤归堂的人换走时鹤春……他给那些人送的信中,标明了牢房位置、标明了暗道路径。 “秦王殿下。”年迈的内阁首辅走出来,目光矍铄,看向他时又有惋惜,“何必如此?奸佞终归是奸佞。” 内阁首辅说:“就算他做了这些……那又如何?祸乱朝纲、藐视律法是事实,他受贿无数,捧高踩低——” 秦照尘打断他:“大人是高还是低?” 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卿从未这么说过话,内阁首辅话头一滞,神色竟然显出些窘迫恼火。 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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