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要是知道,他叫人把这些粮贩子在田埂上埋成一排、差点用犁耙犁了,可能现在就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时鹤春从不跟秦大人说这些,说了徒增烦恼,还不如聊点别的:“你还缺多少粮?” 秦照尘揽着他湿透的冰冷肩膀,想把时鹤春抱起来,不叫他这么坐在车厢底板上:“……什么?” “我手里只有不到五十万斤。”时鹤春说,“太难买了……这次灾情这么大?” 时鹤春是真不清楚,他根本就不关心朝堂,也不关心世事,所有消息都是从大理寺卿那张桌子上看见的。 秦照尘昨晚收拾了桌子,照例去溜达散步的奸佞就少了第一手消息……但看大理寺卿的脸色,恐怕不怎么好。 “看来缺的不少,”时鹤春仰了头,抬手摸摸他下巴,“你这脸都要拉倒地上。” 秦照尘抱着冰块似的时鹤春,一时甚至不知该为“只有不到五十万斤”这种说法震慑,还是为平白遭这奸佞轻薄恼火:“你从哪——弄了这么多?朝中放粮……” ……朝中放粮也只有十万。 陈谷米糠都算好的了,还有不少是白条,叫下面的官员借走,未必能还得上。 时鹤春看他的视线,像是正在担忧大理寺卿叫灾情愁傻了。 秦照尘被他幽幽盯着,不知该有什么心情,诸般滋味复杂到极点,居然半个表情也做不出。 大理寺卿闭了闭眼,勉强苦笑了下,低声问:“权倾朝野……是不是?” “自然。”时鹤春挺得意,闭上眼睛,“送你了,秦大人拿去赈灾吧。” 秦照尘摇头,他受不起,这是五十万斤粮食,是上百万条人命:“你想不想……做钦差,下去放粮?” 他交出的证据,只为抄时鹤春的家,并没给时鹤春定罪……这话荒唐,他甚至不知怎么跟给了他五十万斤粮的时鹤春说。 但如果时鹤春想做钦差,将功抵罪,下去放粮,再设法运作……或许有条生路。 秦照尘抱起时鹤春。 这人身上冰得已经慑人,那巴掌大的暖炉根本没用,时鹤春的手是异样的青白色,断裂的经脉泛紫。 秦照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时鹤春冷,时鹤春冷得像是要化了。 时鹤春不知道自己冷,正因为这句很离谱的话,相当匪夷所思地看着大概是疯了的大理寺卿:“我?” 秦照尘把他暖进怀里,握住他的手,那只手软垂着,没有丝毫力道。 时鹤春做不了钦差……这雨把时鹤春浇得动弹不得。 秦照尘不知道,时鹤春是怎么爬上自己这驾马车的。 他叫灾情搅得心烦意乱,居然忘了,每逢阴天下雨,这人的旧伤就会作祟,没有一次好受过。 时鹤春什么都干不了,提不了笔、走不了路,自然上不了朝。 秦照尘把那个精致的暖炉拿回来,轻轻放进他怀里。 “我做什么钦差。”时鹤春避之不及,抱住自己的小暖炉,“我要花天酒地,我不干活。” 秦照尘低声说:“你弄了五十万斤粮食。” “这是给你的,哄你高兴,关钦差什么事……”时鹤春皱着眉,“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当是我贿赂大理寺,在大理寺卿这积德买命。” 这话和那五十万斤粮食一起,压得大理寺卿说不出半个字,手臂无声收紧了,呼吸变得艰难吃力。 时鹤春等了半晌,没见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你这儿也不给买?” 今天大概是他倒霉,卖米的不卖米,卖命的也不卖命。 时鹤春倒也不是非得买,拍拍秦照尘的胳膊:“不卖就算了,别不高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 “我没有心事。”秦照尘说,“时鹤春,你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我会去……运作。” 这五十万斤粮食,应当能保下时鹤春的命。 秦照尘尽力回想大理寺的案牍,回想那些证据,反复在脑中背诵几千条律条……本朝没有捐钱买命免刑的法子。 但此时灾情紧急,如果秦王殿下徇私,如果大理寺卿枉法,硬要生豁出这么一个口子,说不定—— “照尘。”时鹤春打断他的念头,“我的命,你是现在用吗?” 他在这句话里彻底僵住,如坠冰窟。 时鹤春坐在冰窟里,安然看他,研究他的神色:“不像……那你是要别的?什么东西,府邸?” 这次大概猜对了,时鹤春看见他哆嗦了下,就点了点头:“拿走吧。” 大理寺卿面白如纸,吃力出声:“……时鹤春。” 秦照尘有千万个理由这么干。 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退路了,他要对这个朝堂动手,不是冲着时鹤春……却必须先除时鹤春。 他有千万个理由,可他说不出口,时鹤春冷得快化了。 “别跟我说话,我要生气。”时鹤春说,“你把我家抄了,叫我住哪?你管我吃住吧,带我去你家。” 秦照尘从恍惚里悸颤,他几乎觉得这是团微弱的火光,他忍不住把手探进仿佛希望的火光里,小心抱起时鹤春:“和我回家?” 时鹤春被他翻过来,皱着眉,还很不高兴。 “暂住。”时鹤春问,“你家有钱给我看戏听曲吗?” 秦照尘答不出他的话,时鹤春大概也知道,所以又换了个要的:“我想吃松鹤居的点心,今天就想吃。” 松鹤居的点心的确好吃,但用料珍贵、价值千金,穷得底掉的秦王府买不起。 时鹤春也知道他买不起,秦王府的房顶还是时鹤春出钱修的:“……算了。” 秦王府再破,总比住监牢好,还方便秦照尘哪天发现不得不杀他的时候,直接拿剑结果了他。 可惜了那株梅树。 时鹤春说:“你该直接杀了我,照尘,这样我更高兴……” 他的声音很轻,秦照尘只听见几个字眼,那团微弱的火已骤然熄灭,落进冰窟深处:“……什么?”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我说。”奸佞闭上眼睛,团回那片雪窖冰天,“我要我的小酒壶。”
第39章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 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 叫他不准声张, 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 戴上斗笠蓑衣, 脚还没沾地, 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 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 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 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 抱着怀里这一捧冰, 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 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 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 又麻又痒刺痛难当, 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 神色轻松哼着小曲,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 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二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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