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 赞颂这场葬礼的极尽哀荣、极近盛大,赞颂伊利亚最后的皇帝受这么多人爱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从来都不知道,长大的结果是“死得其所”。 五岁的小殿下许的愿望有整整三十条,三十条愿望里,没有“死得其所”。 ……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年里,这是凌恩唯一亲手为庄忱做的东西。 太讽刺了。 庄忱兴致勃勃地养他,长大一点的小殿下身体稍微好了,立刻多出这个爱好,到处捡东西回来养……养花养马养战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养大的东西,去帮爸爸妈妈。 帮爸爸保护伊利亚,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给荆棘戒指里灌注精神力, 帮妈妈保护他,他自己没法保护自己,妈妈保护他保护得太累、太难过、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妈妈掉眼泪。 “我想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不是为了我。” 庄忱十三岁那年,凌恩被人从地下擂台拎出来。有人将他洗刷十几遍,把泥土血污全都涮干净,换上崭新的衣服,送进帝星的暖宫。 走过来的小殿下,有双干净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着细细嵌着银线暗纹的纯白衬衫,弯下腰来扶他:“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小殿下已经能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出这件事。 十三岁的庄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让父皇更辛苦、让母后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妈妈,他更习惯躲进衣柜。 但这还不够,庄忱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由着他自己去被那些声音吞掉,他可能会不知不觉死在衣柜里。 父皇和母后不能成天担心这件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处理各种事务、去各处巡视,去守护这片星系。 ……所以庄忱需要一个人。 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伊利亚的小殿下对他说,“为了父皇母后不伤心,为了他们的伊利亚。” 这话可能是被记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养大的混账没有心,效忠皇帝皇后陛下,效忠伊利亚,效忠责任、荣誉和规则……唯独从没真正“保护和照顾”。 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三五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 …… “听起来不错。”庄忱客观评价。 努卡错愕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他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庄忱笑了笑,敲敲太阳穴:“我能听见,很大声。” 其实还能看见……这些精神力很强的家伙,随便想一想,就有声音和画面到处乱飘,很难完全屏蔽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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