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他却仍被困在噩梦的最深处……因为这一类幻觉实在太过狡猾了。 已经有几十次——或许几百次,少年皇帝从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从不拒绝这些幻觉。 即使清醒后的折磨痛苦会成倍增长,会被剧烈的绝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饮鸩止渴,不停放任这些幻觉肆虐。 “爸爸妈妈。”小殿下吃力喘息,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水汽,“别走。” “妈妈在,妈妈不走。” 皇后紧紧拉着那只手,他们抱着他们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向医疗室赶过去:“爸爸妈妈都不走……再也不走了。” 这次意外提醒了他们,伊利亚的改革必须要提前,必须要早些做更周密和完善的准备。 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假如他们没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搭救,九死一生地脱险,而是死在了那场陨石雨里……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做爸爸妈妈的完全无法去想,假如真是那样,他们的孩子会过什么样的一生。 发着高烧的小殿下被爸爸妈妈抱着,一路抱去医疗室,小心翼翼放到诊床上。 刚一离开熟悉的怀抱,他们的孩子就挣扎起来,医生正在测量他的体温,吓了一跳:“不能乱动,陛下——” 医生是怕伤到他,在请皇帝和皇后陛下帮忙。但听见这个称呼,病床上的小皇子就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医疗室的白墙,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光芒就渐渐暗淡下来。 “随便……用什么药。”少年皇帝轻声说,“让烧退下来,我喘不过气,心脏很疼……跳不动了。” 他低声保证:“给我用些药,强心剂,什么都行。我会尽快回去工作……”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极轻的力道拍进他手掌心。 于是剩下的话就因为愣怔,暂时停在了喉咙里,没有被继续说出来。 伊利亚的小皇子挨罚,才会被打手心——通常也不会用力,只不过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但这次连“轻轻落下”也不算确切。 那是中途就因为心痛、心碎失了所有力气,根本不舍得丝毫用力的,剧烈颤抖着的惶恐抚摸。 乌黑涣散的眼睛里慢慢显出茫然。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皇后已紧紧将他抱住,不准他再胡说:“谁叫你这样的?” 做妈妈的已经心碎到极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怀里藏,绝不准自己的孩子再去听乱七八糟的话、再去做这样荒唐离谱的事。 滚落的眼泪打湿了衣物,被妈妈抱着的小皇子仍旧不知所措,本能地抬手,去抹妈妈落下的泪:“我……” 他勉强说了一个字,就被紊乱的心跳逼得脸色煞白,不得不闭紧眼睛,吃力喘气。 力竭坠下来的手被妈妈紧紧握住,贴在脸上,冰凉的泪水把手指打湿,又继续向下淌。 很少会有这样真实、这样详尽的幻觉……简直像是真的。 被病痛折磨到极点的少年皇帝,攒够最后一点力气,吃力地、艰难地掀开眼睫,看向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影子像是真的,爸爸妈妈的影子像是真的,触碰和气息也像是。 是不是在人死之前,就能实现最强烈的愿望? “我在……”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在筹划白塔,爸爸,请帮我建它们,我吵不过……” 十六岁的皇帝还吵不过那些贵族大臣。 要再等一两年,等收拢权力、对伊利亚有足够的掌控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做这件事。 但计划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就在大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里,本来就是想等这次巡视结束,拿去给父皇看的。 伊利亚最聪明、最骄傲的小殿下,每天忙活的当然不只是养花养马养战神,也在尽己所能帮爸爸妈妈的忙。 “我想睡觉……”小殿下低声抱怨,“妈妈,我睡不着觉。” 小殿下说:“我很想睡一大觉……” 他被妈妈环着肩膀抱住,额头靠在妈妈的颈间,柔软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耳朵,四周就一瞬间变得安静。 很安静,没有嘈杂了,只有爸爸妈妈的声音,只有心跳和呼吸。 爸爸在向他承诺,不管是白塔红塔还是绿塔,就算是黑塔也一定能建起来。 妈妈在轻轻拍他的背,抚摸他的胸口,温暖安静的黑暗覆落,挡住所有刺眼的光。 很好哄的小殿下这就满足了,慢慢闭上眼睛,软软的头发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孩子气,苍白的脸庞露出干净柔软的笑容。 小殿下睡进爸爸妈妈的怀抱,彻底放松身体,很惬意、很舒服地轻轻叹了口气。 被年轻的皇帝自行强迫着,用了不知多少透支生命的药剂,不停吃力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解脱。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长鸣,早就格外紧张严肃的医生们立刻围过去:“陛下,请先退后……” …… 这场汹涌而至的重病,一度几乎将小殿下从伊利亚夺走。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小殿下都在昏迷,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无法吞咽任何食水,无力醒过来。 这一个多月里,军部回来的、“功勋卓著”的那位中校,无数次疯狂地想要冲破封锁闯进来,却始终被拦得结结实实。 最后一次他被侍卫驱逐,被勒令回军部恪尽职守,不准再进皇宫——他被收回了特许,再进不去那座暖宫。 军部的老负责人去接领,惹了不少麻烦的中校杵在花园里,狼狈得像是失了魂。 “殿下还好。”老负责人告诉他,“在睡觉,殿下累了。” “至于探望殿下,陛下认为这不是你的职权范围——表达适当的关切就够了,你应当恪守你的责任。” 老负责人也同意这一点,并且无法理解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进去探望?我记得你说,殿下和你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在被人议论,说“某些人”是走了年轻陛下的关系才能火速升职时,老负责人曾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 这位中校的神情,像是吞了一磅生锈的铁钉,或者炭火,或者别的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说不出半个字。 老负责人强制命令他从花园里离开。 留意到一株银色的满天星被碰歪,老负责人就把它伸手扶正,出门时,他们经过两三米高灿烂开放的戎葵。 这是座很漂亮的花园。 幸好皇帝和皇后陛下及时回来……不然缺钱缺疯了的小殿下,差一点就把它们打包卖给隔壁的蜜蜂星系了。 / 花园的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恰好有最晴朗的天气,最舒服的风。 被爸爸妈妈抱着出来透风、晒太阳的小殿下,因为被花藤扯住袖子,从沉睡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阿忱?”皇帝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睡醒了吗?是爸爸妈妈。” 小殿下睁着眼睛,靠在妈妈怀里,垂着的手指茫然摸过柔软的春风。 皇帝把那枚荆棘戒指放进他手里,察觉到戒指上的温度,苍白单薄的孩子忽然悸颤了下,用力把戒指攥紧。 “爸爸。”小殿下立刻认出戒指上的温度,随即察觉到身后熟悉的怀抱,“妈妈,爸爸。” 触觉最先从这具身体里复苏,即使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也有大颗眼泪涌出。 鲜明的痛苦从胸口醒过来。 被他们护着的孩子,冷得剧烈发抖,手指攥得青白——这份痛苦太深重、太漫长,绝不只是这几个月的煎熬。 仿佛有一个坐在冰雪里睡着,独自持请柬赴约,如期死亡的灵魂,等待了很久。 等这个平行世界搭建完毕、开始运转,等一切被改变,等爸爸妈妈回家。 等着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在那个怀抱中慢慢苏醒。 皇帝和皇后不停抚摸着他们的孩子,泪水滚烫,淌过冰冷瘦削的手指,那只手就慢慢恢复一点知觉。 暖过苍白的耳廓,那双耳朵里就慢慢听见声音。 …… 伊利亚的小殿下醒了,开始养病、开始吃饭,开始每天被爸爸妈妈抱。 爸爸在建他惦记的白塔,每天跟那些老古董大臣暴跳如雷地吵架,把相当详尽的计划拍在那些只会享乐和嚼舌头的贵族脸上,叫这些人自己回去背十遍,再来提意见。 妈妈不准他再吃面包,亲手给他做最美味的炖菜,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好好吃饭的乖孩子有巧克力、甜牛奶和小饼干。 被父皇厚实的大斗篷严严实实裹着,躺在床上养病的小殿下,听见外面的热闹,就忍不住悄悄抿嘴角。 “听见什么了?”皇后坐在床边,抱着靠自己还坐不稳当的孩子,轻轻揉着头发,“是高兴的事?” 小殿下慢慢眨眼,点了点头,抚摸妈妈的脸庞眼尾,摸出柔和的笑意。 这就让小殿下更高兴,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巧克力,交给妈妈。 皇后收紧手臂,轻轻亲吻自己的孩子,亲吻苍白的额头、微垂的眼睫,和那双覆着霜雪颜色的眼睛。 “想不想出去玩?”妈妈轻声问,“还是睡觉?” 她的孩子暂时更想睡觉,攥住妈妈的袖子,被熟悉的双手拢住耳朵,睫毛就疲倦地坠下来。 这几个月里,伊利亚的小殿下都怎么也睡不够,仿佛已经有一辈子都从未好好睡着过。 等好不容易终于睡饱,小殿下的眼睛也开始能模模糊糊看见东西。 这时候已是秋天,宫外有条栽满银杏的大道,满路金黄灿烂。 被皇帝和皇后陛下牵着手,重新慢慢练习走路的小殿下,收集了很多漂亮的银杏叶。 他们走了不远的路,路过一片松树林,小殿下捡到些松仁,被一只松鼠送了颗坚果……但松仁全被被松鼠打劫走了。 也不知道是赚了便宜还是亏本。 但这就足够有趣了,伊利亚最好哄的小殿下玩得尽兴到不行,躺在落叶里不肯起来,被爸爸妈妈联手戳痒,笑得完全不剩一点力气。 那些笑意从乌黑的眼睛里漾出来,融化掉最后覆着的冰霜。 皇帝扯下斗篷,裹住自己的孩子,稳稳当当背在背上:“看得清楚了吗?” 小殿下攥着妈妈的手,攥着爸爸的斗篷,蔚蓝的天和金黄的银杏叶都落进眼睛里,柔和清光也从静寂中亮起。 他把这些都讲给爸爸妈妈,也不再拒绝讲看到的其他碎片——讲远方田野里的麦穗,讲教堂飞起的白鸽。 爸爸妈妈专心听他讲,偶尔追问细节,每句都听得认真。 小殿下有看不完的碎片,只挑好看的讲,也足够一直讲到没力气。 但这也不要紧,因为爸爸正背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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