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不困在皇宫的方寸之地,干脆出去,去外面散步,去看被皇帝保护着的伊利亚。 这些年轻人一定会陪着他,陪着他去看这颗星球,因为有了一个好皇帝,在这七年里变得有多好。 等走累了,走不动了,就随便睡在哪个人的背上。 谁都愿意背陛下,走多远的路都行,谁都不会让陛下摔跤的。 “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意见,是死是活。” 老负责人盯着窗外:“小陛下醒来的时候,必须要见到爸爸妈妈。”
第34章 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 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 自由地走进夜风。 …… 见到努卡赶上来, 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 声音很低, “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 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 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 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 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 “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 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 所以来的迟了, 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 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 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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