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种欣慰快意,倒也不再想得那么厉害,茶饭虽然吃不下,觉总归还能睡得着。 夜间风寒露重,片刻工夫,凉意缓缓漫上来。 秦悬明裹着布斗篷,跟管家回府,在皎洁月色下,抬手摸了摸衣襟里藏着的小玉鹤。 玉不过就是很寻常的岫玉,不值什么钱,胜在色泽纯净、雕工漂亮,叫细细的红线坠着,展翅欲飞神气得很。 秦王世子攒了一个月的饭钱,还当了僧袍,好不容易攒够钱买的。 这样想着,一人以布蒙面、行色匆匆,忽然撞在他身上。 秦悬明不及防备,被重重撞摔在地上,掌心擦破了皮,佛珠也散了。 管家错愕回头,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要不要紧?” 秦悬明摇了摇头,向胸口一摸,神色忽然变了。 管家第一次见他变色:“世子?” “……我的仙鹤。”秦悬明低声说。 他顾不上解释,撑着青石板滚起身,拔腿就去追。 被鹤家小公子从小带着习武的小和尚,其实不是看起来面捏似的好脾气,追上那道影子,第一下拍肩,第二下便是鹤形拳,先拿再缠用膀撞打,去夺被偷走的玉佩。 这人也是个惯匪,全靠这一手抢些东西换钱,没料到一个不大点的娃娃也会功夫,错愕下失手,竟真吃了些亏。 眼看大人也追了过来,这惯匪更慌,厉声呵斥秦悬明:“放开!” “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小和尚皱紧眉,“还请施主将东西还我……” 这话没说完,那人手中利芒一闪,竟是持匕向他刺了过来。 秦悬明不及躲避,眼看要叫这匕首当胸穿透,只听“铛”一声脆响,火星溅起,一道白影自屋檐掠下,将他向身后一拨,劈手夺匕向上反架,将这行凶贼人抵在墙角。 管家腿肚子跑得抽筋,大口大口急喘着,看清小恩公身影,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鹤——鹤小施主?!” 鹤照尘单手护着秦悬明,看了管家一眼,心说这秦王府怎么谁都叫自己施主:“绑上,送官府罢。” 管家不迭应了,凶神恶煞扯了衣带,恶狠狠盯着这恶徒,将人捆得死死。 鹤照尘耍了两下那把匕首,觉得十分劣质,轻飘飘不顺手,就随手扔了。 凯旋归来的小将军,背着手打量还了俗的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好奇,抬手摸长了头发的脑袋:“没事吧?” 秦悬明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盯着地上的碎玉——那是鹤照尘的玉佩,听街上人说是宫中赐的,千金难买。 方才情形千钧一发,情急之下,小将军用这个打开匕首,玉佩也撞碎了。 “管它干什么,你没事就行。”鹤照尘将胳臂搭在他肩上,手一翻,变出那小玉鹤,“再说了,你不是要送我这个?” 秦悬明愣了愣,脸色蓦地红烫,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我,施主,此物——” 鹤照尘挺喜欢,摸了摸,美滋滋自己戴了:“小师父,再教你件事。” 秦悬明紧张得冒烟,气息奄奄:“什、什么?” 鹤照尘问:“你可知道,为何你度他不得?” 秦悬明愣住。 他的确不知——可这世间种种,也的确和佛法不同,“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并不能叫人收手。 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佛法度他不得。 “你不该给他讲‘立地成佛’。”鹤照尘揽着他,“该给他讲,凡贼盗犯死、伤、亡者,杖一百五,徒二年。” 秦悬明从未想过这个,此时却又被这一句劈面惊醒,只觉分毫不差、正该如此。 秦王世子站在月下,一时竟像是醍醐灌顶,从未有过的清明,定定看着鹤照尘。 鹤照尘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佛珠呢?” 秦悬明想起摔散了的佛珠,滚落的念珠极难寻觅,此刻夜色深重,他原本想明早再来看看。 但说不清怎么……好像也不非得找了。 已经做回了世子,却依然攥着念珠不撒手的小和尚,无非是在等他的小施主回来。 “明日不念佛了。”秦悬明低声说,“我去看律法……我将来想秉公断案,叫人不敢再当街偷盗。” 鹤照尘忍不住笑了:“好志气,就该这样。” 他见小师父身上冰冷,就把自己的貂裘分一半过去,将秦悬明拉进来。 鹤照尘认识路,让扭送贼人、并交凶器去官府的管家只管放心,领着秦悬明,慢悠悠往秦王府回去。 “战场苦不苦?”小和尚还是忍不住问,“有危险没有?” “有什么苦的,不危险。”小将军神气,“你没见我披甲,那才威风。” “那我下次跟你去军中,帮你算军粮。” “你不是要读律法?” “白日算军粮,夜里读律法。” “不睡觉了?” “总有睡觉的时候……” 月亮底下,貂裘厚实软和,两个少年人暖暖和和挤着,有说不完的话。 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一起往穷得飘摇的秦王府去。 日子很长。
第50章 第四世界 那就这样。 我先走, 我赶时间。 /世界四/ 这个世界庄忱记得。 记得还挺清楚:“我是大明星,叫沈灼野。” 他这么一说,系统立刻想起来:“是倒数第二个世界, 宿主, 这个世界杀青两年了。” 这个世界的落点难得不在葬礼。 ——这也是有原因的, 沈灼野死后并没举行葬礼。 不止这样, 他的死甚至没什么人知道,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沈灼野只是息影退圈,还等着他什么时候再忽然复出。 「毕竟骂都还没骂痛快。」 沈灼野的微博上,赞数最高的一条评论写:「别退圈啊, 祸害不都遗千年?」 沈灼野在底下回他:「真得走了,好人可能不长命。」 一来一去还挺对仗, 于是下头“哈哈哈哈哈”一片。 沈灼野经常这么跟评论贫,他这人生来喜欢热闹,也承认自己走了狗屎运大红大紫, 自己都知道自己黑料满天飞。 要是没遇着邵千山, 没有圈子里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力捧……沈灼野相当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沈灼野, 人如其名,又烫手又野。 他打小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 十来岁辍学,拎着水管子追人的时候, 叫路过的选角导演盯上, 拽走试了镜。 那一部电影相当成功, 国内外获奖无数——沈灼野不是主角, 但也拿了奖, 拿了个最佳男配角。 他演个刺头一样的不良少年,蹲在钢厂锈迹斑斑的废弃高架上, 垂着眼看人,在发白的日头里,眉目既漂亮又凛冽。 沈灼野由此进了这个圈子,走了这条路。 仗着这一身好皮相,沈灼野一路横冲直撞不知收敛,一身混不吝的生涩野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恨他、多少人爱他。 那一部电影是本色出演,沈灼野自己没什么业务水平可言——他连学都没上完,唱歌白嗓跳舞顺拐,演什么都像小混混,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综艺。 要是不被邵千山捡走,重新雕琢打磨、硬生生剐出个人样,沈灼野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 在综艺里当龙套打转,每年固定演两部烂片捞钱,再被拉出当年的奖项鞭尸。 顺便常年为八卦狗仔提供素材,每天都在风口浪尖,身陷各类腥风血雨,到处招惹洗都洗不干净的黑料。 ……邵千山这辈子,大概都没带过这么难带的艺人。 沈灼野其实也从没被人这么管教过。 沈灼野长到这么大,从没被人管过,管他说话管他穿衣,管他一日三餐,恨不得从头管到脚。 邵千山甚至管他留什么发型……沈灼野难得偷着染了个银灰色过瘾,当天下午就被经纪人抓住,按着用染发膏染回来。 邵千山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在浴室,围上浴巾收拾头发,一根一根弄他满脑袋的小灰毛。 沈灼野专心玩水,偷着哼歌,偷着高兴。 他听说邵千山有个弟弟,身体很不好,常年住院……他想邵千山说不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弟弟。 每次想到这,沈灼野就又觉得惭愧,总觉得自己不该高兴。 他一直想去探望探望邵千山的弟弟,给人家买点礼物,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可每次一提这事,邵千山的脸色总是立刻变沉,看着沈灼野的视线也总透出阴郁。 这种阴郁一闪即逝,沈灼野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从没多想。 毕竟邵千山这人从来斯文沉稳、滴水不漏,是圈内经纪人的金字塔尖。就算真有什么情绪波动,也不可能放在明面上。 有不少人都说,想看邵千山失态,不如去问问月亮能不能从西边出来。 沈灼野心想,大概邵千山的确很牵挂他弟弟。 于是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再多提,只是更卯足力气,练邵千山给他安排的那些课程。 …… 在邵千山面前,这是他唯一能做得坦荡的事。 不论圈子里还是外,大概也没多少人知道……出道就带着个“刺头”标签,这些年嚣张放肆、到处撩天撩地,叫人连恨带爱咬牙切齿的野小子,其实纯得很。 也软得很——沈灼野连刺猬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河豚,全靠一张天生嚣张跋扈的脸撑气势。 沈灼野二十一岁遇到邵千山,在这之前,不知道被人管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家”这个字能套在自己身上。 所以一有这个机会,哪怕只不过是住公司分的房子,偶尔会有经纪人来家里做客,都叫沈灼野一宿一宿睡不着,连夜查榛子可可蛋糕怎么做。 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骂“没家的野种”、“祸害”、“丧门星”,除了讨债的,从没人上他的家门。 沈灼野没少为这个和人打架。 他打架其实也光咋呼,不知道怎么下狠手——哪个下狠手打架的,拎着水管跑到一半,还能被选角导演拽住去试镜? 可不打又不行,不打就要挨欺负。小孩子的善纯粹恶也纯粹,沈灼野被人摁着脑袋,不服软就往后背和腰上踹的时候,也没人帮他。 “我这还有伤。”沈灼野疼得走不了路,趴在床上烤灯做理疗,哼哼唧唧给经纪人告状,“有人拿石头砸的。” 他背上盘踞着一大片疤,狰狞凸起,一直蔓延到腰侧,能看出当时伤得多触目惊心。 邵千山听他说过去那些事的时候,很少说话,看了一阵那个疤,拿手替他焐了焐。 沈灼野立刻心满意足,腰不酸背不疼了,还能爬起来再去上一百节形体课。 “伤人者,人恒伤之。”邵千山低头看着他,“你以前,如果不打架、不学坏,就不会有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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