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齐煜川回来,程幼怕碰见他,早早寻了个由头去茶馆吃茶听曲,但没想到那天齐煜川偏偏有事回来迟了,所以程幼熬到天黑时分回去,还是恰巧与他碰个对面。 兵卒牵了马,齐煜川站在门口本是正要走,见他远远来了,便顿下了脚步。 程幼知道躲不过去,乖乖走过去行了礼,侧身挤着他就要进屋,却不防他攥住了胳膊,疼得皱起眉头。 “这么怕见我?”齐煜川问。 “没有,我又不亏欠你什么的,我为何要怕见你?”程幼抽出胳膊,没好气道。 “那就是烦我,才躲着我。” 听他这么说程幼鼓着脸,没吭声,心想知道还问。 齐煜川见他气鼓鼓的,觉得很好笑。 怀孕的人气性都这么大? “最近城里不太平,晚上最好不要出去。” “……”程幼不想理他,脸拗得更偏。 “城东河畔刚有一起命案,只是衙门还未告示,现在罪犯还未下狱,你说要是你碰见了这丧心病狂的罪犯我得多担心,嗯?”齐煜川一脸忧心,但眼里却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虽然知道他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程幼还是被吓得眼睛一圆——他今天刚去过城东河畔! “罪犯还在逃窜,你不去抓他,在这吓我干什么!” “这事归衙门管,我哪里插得上手?”齐煜川两手一摊,颇为无辜。 程幼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恨的牙痒痒,好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说什么他都乐意听,不好的时候,一句话都能杀得你摘胆剜心。 “那你和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我担惊受怕?” “我是提醒你注意安危。” “那罪犯一日抓不到,难不成我还要天天躲在院子里,到时候,怕是没被害死也要被自己吓死了。”程幼知道他说的对,但看他脸上挂着假笑心里不痛快,说着说着就开始胡搅蛮缠。 齐煜川但笑不语,程幼本就心虚,被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顿时慌了阵脚,虚张声势道“我说的不对吗?再说了我现在可是你齐将军的人,谁敢害我!” “对,你是我的人”齐煜川微微挑眉勾起唇,凌厉的面容隐有温情之色。 他话说的暧昧,程幼听得耳热,一脸羞窘地解释“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齐煜川上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如同赤裸相见,程幼抬头看着他黑湛湛的眼睛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你是我救的,就是我的……人”夜色里将军与虎狼无异的野性坦露无遗。 —— 程幼回神,而庭中斩风也练完最后一套箭法,大汗淋漓,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单衣贴着他劲瘦的身形,看着比之前要健劲许多。 不消程幼吩咐,他早已自觉地去后院打热水沐浴了。 他洗漱好出来,程幼也将一摞青简看完了,但还未做批注,因此便也没收,只是放到一旁木凳上。 “这是昨日临的帖?”程幼看着斩风昨天临摹的字帖,皱了皱眉问。 程幼多嘴问一句,倒不是斩风写的好,也不是不用心,反倒是太过用心以至苛刻。 “是”斩风站在一旁,虽然强作镇定,但握紧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安。 “哎、斩风……” “你别怕,你写得很好,即便是我从前习字也不如你。你早起习武读书,傍晚才开始习字,习字的时辰满打满算一不过一个时辰,你能昨天临出这么多,我猜你肯定是私下点着灯熬着又去写了,你这样勤奋我很欣慰,只是……”程幼停顿片刻皱着眉想了想措辞又道。 “授业解惑是老师的责任,我只是教你习字,自然不敢添居师位……” 斩风听到此处慌张地望着他,想辩驳,却被程幼温和地止住了话。 “但我虚长你几岁,有些浅薄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因此更怕你走弯路,俗语有曰,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下而不得,人生之路唯坦然而已。人的眼睛只能盯着眼前的事,总会忽略其他的地方,也因此自困苛求不得疏解” “我觉得你很聪明,起码要比我聪明得多,所以我也觉得你不该这样。” 斩风看着他沉默片刻,许久慢慢松开一直紧紧攥的手,浓黑的眉眼显得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 “我自记事时就满街要饭,有时候遇到好心人我一天能吃饱饭,但更多的时候是要不到的。”他平静地向程幼坦露曾经破败不堪的自己,让程幼突然有种面前的小孩其实是和他同等年岁大人的错觉。 “要不到我就去抢,别人看我如同野狗,可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我甚至非常骄傲,因为我能让自己吃饱饭。” “可是当我吃饱肚子,看见小孩母亲将小孩急急忙忙抱远时,我又觉得肚子空荡荡的” “后来我想把自己卖了,可牙人并不想要我,牙人笑着说:又不是女孩,也都记事了我买你做什么呦” “她不要我,我就缠着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像赖皮狗一样” “后来她买了我,50钱” “我给自己买了新衣服,然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着新衣服去买了包子,买了从来没吃过的糖葫芦,买了糖水……” “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在凳子上、用着筷子吃饭……” “我感觉自己像个人一样。” “我第一次觉得白天也很好……” “后来,几经辗转我被卖到这里,然后读书、习字……” 他浓黑的眼睛蓄着泪,然后汇成硕大的泪珠直直砸在地上。 “我用十二分的刻意,才不过能勉强苟活,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从来没有什么依凭。” 程幼从他眼里看出少年的坚韧和傲气,而从这个十来岁孩子身上看到的坚韧和傲气也如同利剑,剑心直指他眉心。 当头一棒,敲得程幼手脚冰凉。 斩风如同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而程幼从里面看见龌龊不堪的自己。 攀附权贵、以色侍人、鲜廉寡耻、好逸恶劳、鼠目寸光…… 他为了权势雌伏于李牧首,后来为了活命又自荐枕席于齐煜川。 即便是重生再来一次,他也没有想过靠自己。 他只想靠着别人、靠着一身皮肉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阵风起,程幼冻得打了个哆嗦,抬头愣愣地看着斩风。 斩风以为他冷,用袖子抹了泪就去屋里给程幼毯子。 程幼喊住他,说他坐得腿麻了也有点困,想去屋里躺会。 程幼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坐在床帐里,脱了鞋,褪下外衣,把自己藏在被窝里。 手捂得热腾腾得,伸进里衣摸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垂着眼帘,心里说不上来的难过。 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感觉到程幼的抚摸,格外兴奋,小脚一会尖点下这边,一会张着小手拍下那边,等程幼寻着他的踪迹安抚时,更是吸/吮着小手指欢快地蹬着肉乎乎的短腿。 这性子也不知道是像谁。 玩了一会,可能是他自己累了,渐渐消停了。 程幼也渐渐起了困意,只是睡得不踏实,中午醒来,胃口也不太好,喝了一盅汤便搁下筷子。 袁阿孃看得焦心,好说歹说又劝着他吃了小半碗油渣青菜饭。 直到看着他吃完,又喝了养胎汤才放人回屋。
第49章 太子,李折显 邺城 深夜窗外竹影半墙,床帐里的人却突然惊叫出声。 “李牧首!”程幼大叫一声猛得从梦中醒来,睁眼盯着床顶,迟迟回不能回神。 梦里李牧首拿着刀要刨开他的肚子,他害怕极了,可是手脚被死死拴在床上,根本挣脱不开,冰凉的刀刃逼近——他哭着哀求、可李牧首却置若罔闻,刀尖陷进皮肉,他疼得汗如雨下,迷迷糊糊看着李牧首冷矜如玉的面庞,抽泣着哭骂。 李牧首停下手中的动作,掀起眼皮冷冷问“你就是一个怪物,难道还要再生下一个小怪物?” “不、不……他不是” “他是我们的孩子……” “他、他不像我,他不是小怪物……” “他不像我……” “他是一个健康的皇子,他非常聪慧……” “啊!” 程幼瞪大眼睛看着李牧首将血淋淋的一团从他肚子里掏出来,漂亮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疯了一样拼命挣扎。 “李牧首!我恨你!我恨你!” “你还我的孩子!” “啊!” 李牧首将手中的污秽扔进洁白的绢布里,抬腿坐在床边,修长带血的双手捧着程幼的脸问“弑君、杀父,不是怪物是什么?” 程幼看着床边血肉模糊的一团,疼得撕心裂肺。 泪水从眼角滑落将枕头打湿,程幼闭着眼像困境中的幼兽一样胡乱哭喊着“齐煜川……” 齐煜川…… “齐煜川是谁?”李牧首脸色微凝厉声问。 “齐煜川……” 程幼觉得自己要死了,血液倒流,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崩坏,他看见李牧首难掩怒意的面容摇了摇头,低声呐语。 “齐煜川,救我……” “是谁!”李牧首戾声问,冷矜持贵的人此刻眼里只有是赤裸裸的狠辣杀意。 不得语,暗相恩。两心之外无人知。 李牧首眼底冰封万里,程幼想扯起嘴角,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不成笑。 合上眼,狼烟四起中,程幼依稀见到了折显——太子,李折显。 身量高挑,剑眉冷目,气质贵重而自持,身着甲胄,坐下是彪悍骏马,身后是数万骑兵。 程幼僵硬地转回身,抬头入眼的便是巍峨城墙上铁勾银画的“帝京”二字。 前世的场景入梦而来,程幼站在尘烟中,逆着时光、穿过万里,不知今夕何夕。 “破城后,太傅可为孤宣召”李折显薄唇微勾含笑,居高临下地将带血的长刀轻轻抵在汪太傅的脖颈处。 汪太傅身着绛红色暗纹刻丝广袖官服,鹤骨松姿立于雪中,抬头望着少年太子李折显面不改色。 “臣愿效关龙逄,以求殿下迷途知返。” 雪越下越大,程幼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眼前的一切。 李折显笑着将剑收起,再抬眸时眼底淬着狠戾,手轻轻抬起,数万骑兵如山海倾来,踏着汪太傅的瘦弱的身躯破城而入。 汪太傅温热的血刻进雪里,像史书最惨烈的一笔。 正殿的门被提刀而来的李折显轻轻推开,程幼一眼望见了坐在龙椅上的李牧首。 他和记忆里的李牧首相去甚远,程幼怔怔地望着处高位的人,良久竟发现找不出太多相似之处。 彼时的李牧首鬓角已有白发,微弯的眼尾也泛起细微的皱纹,还是寡淡冷寂的模样,只是君威更加深重,让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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