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最后从哀怨的哭变成尖锐的笑,令人头皮发麻。 穿着嫁衣的池惑表现出十足耐心,他安安静静坐着等候,像一位最贤淑温柔的新嫁娘。 红盖头在风中左右摇摆,池惑垂下眼皮,透过缝隙,他用余光看向自己被烛火投在地上的倒影。 影子刚开始是像烛火一样晃动不休、忽明忽暗,然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且在不断膨胀、放大…直到彻底变形。 池惑微眯起眼睛仔细瞧,地上的影子分化出无数个头颅,这些头颅形状扭曲角度怪异,像是在水中泡成巨人观的死婴。 在新婚红烛的映照下,“新嫁娘”池惑的影子被无数鬼影入侵了。 有意思。 看起来在红水镇作祟的并非鬼修,而是无数古老又强大的“怨”。 “怨”不同于鬼修,无声,无形,变幻莫测,最难分门别类,也无法给其下定义。 对于仙道而言,“怨”是最复杂也最棘手的存在,要解决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突然“呼”的一声响,敞开的窗户被吹得噼啪直响,如暴雨来临前穿堂而过的风,点在高堂之上的红烛灭了,黑暗瞬间降临,在地上蠕动的变异影子也随之消失。 下一秒,风止。 粘稠的浓雾化为实质,似白绸带般朝“新嫁娘”的四肢缠绕而上,池惑静止不动,没有半点反抗,乖顺地任由浓雾将自己捆住,直到脚下传来失重感,他整个人被捆绑着抛出了喜房。 看来镇上所有失踪的少女,都经历了这样诡谲的夜晚。 很快,失重感消失,池惑被放置在一把摇摇晃晃的轿子里。 这会儿已经上了贼船,他不打算继续假装矜持,索性悄悄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将碍事的红盖头撩了起来,他朝摇摆的轿子外看去,浓雾之中的景象让他来了兴致—— 轿子是正经的红轿子,但轿夫却是一群只会爬行的“小婴孩”。 这些婴孩皮肤已经变成了暗紫色,狰狞的黑色血管纹路爬满皮肤,像旧屋外枯死的藤蔓,这些“轿夫”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孩子。 鬼婴的“怨”吗……? 雾色四起,抬轿鬼婴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一边抬着新嫁娘、一边用清脆的嗓音唱到——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 鬼婴反反复复吟唱这首童谣,池惑则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琢磨其中歌词。 “清白人家好出身”这句词,已经点出了失踪女性的身份共同特征:都是镇上人家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所以“乱葬岗中喜当娘”所指,难道是这些失踪的少女要被鬼婴拐去当娘亲吗?娘亲于他们而言又有何用处? 如果按照这首歌谣推断的话,根本没有鬼新郎什么事,“自己”又为这些事背锅了。 池惑甚至跟着鬼婴们哼唱起来,还故意捏着嗓子,学着女子的声线对鬼婴道:“这歌词可真有意思。” 抬轿子爬行的鬼婴哪里见过这么猖狂大胆的新嫁娘,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童谣不唱了,手脚也不爬了,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死寂中只有池惑的吟唱声在回响:“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喂,怎么只剩下我自己唱了?你们不唱了吗?” 鬼婴们板着面孔,只剩下黑瞳放大的眼珠子无机质转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只滚圆肥大的鬼婴蠕动着身躯,“嘭”地将花轿帘子封死,还不忘出声恐吓轿中新嫁娘道:“新娘子不可探头探脑!这不合礼数!” 池惑不满地啧了啧:“看你们年纪小小,没想到规矩这么多,轿子里好无聊,看样子路程还有很远,我们聊天打发时间如何?” 鬼婴:“……” 池惑:“你们有谁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首童谣的歌词具体是什么意思?”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池惑还是想和对方应证一下。 鬼婴似乎不耐烦了:“好人家的闺女出嫁时不允许提问。” 池惑:“你如何知道我是好人家的闺女?” 鬼婴:“只有好人家的闺女才能上我们的花轿。” 池惑扬眉:“你确定不会接错人吗?” 鬼婴:“别胡说,不吉利。” 池惑又笑问:“你们把我塞入轿子里,是希望我来当你们的娘亲吗?” 鬼婴又重复道:“新娘子不允许提问。” 池惑嗤笑:“谁告诉你们这些歪理的?” 鬼婴沉默一瞬,冷淡的说出两个字:“鸨母。” 鸨母?池惑心中豁然。 当年孟婆就是从事鸨母的职业,他当然清楚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池惑:“所以你们的存在,和红水镇当年的风月生意有关?” 池惑的话似触到了某种禁忌,鬼婴一下子不讲话了,沉默着继续往前爬行,轿子虽然一步三晃,但很快就走出了十多里路。 时值深秋,枯木蔓延山野,这夜月色正好,月光将枯枝的剪影映在轿帘上,随着轿子一晃一晃,细长扭曲的枯枝影随之舞动起来,仿佛跃跃欲试的鬼手,要将行经此地的旅人拖入枯林深处。 深山枯林,鬼婴抬轿,吊诡的童谣声再度回荡山野。 此情此景别有意趣,就是这身死沉死沉的嫁妆有点碍事,池惑索性松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被勒出红痕的喉结。 他挥动红盖头扇风,庆幸现在是深秋时节,要是放在夏天,他可以闷死在轿子里。 一阵风吹来,池惑揉喉结的动作刹时顿住,他目光微沉,视线朝被扬起的帘子扫去。 池惑嗅到了鬼修的气息,虽然对方隐藏得极好,但几乎没有任何鬼修可以躲避他敏锐的嗅觉,特别是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气息。 ——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出现了。 池惑一直有所疑惑,他既然魂穿重生在祁忘身上,那么对方作为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究竟能不能识别出“自己”呢? 突然,一声刺耳的唢呐打破山野的死寂,这些抬轿子的鬼婴瞬间被吓得僵在原地。 轿中的池惑同样愣了一瞬,随后噗嗤笑了。 这一下,“自己”真的出现了。 毕竟除了自己,也没谁会弄如此花里胡哨的场面。
第7章 红水镇(四) 唢呐声由远及近,能将原本热闹的唢呐演得如此吊诡阴森,除了“自己”,再无第二人。 停在半路的鬼婴轿夫犹豫片刻,最后不得不抬着喜轿重新上路。 但鬼婴口中吟唱的童谣已经彻底被唢呐覆盖,鬼婴们明显不开心了,但它们似乎对来人有所忌惮,选择无视的同时默默提高嗓音。 又是一阵风吹来,风里带着红沙谷香料独有的气味。 风把鬼婴封死的花轿帘子掀开了,池惑朝窗外看去,一架同样贴了「喜」字的红轿相向而来,抬轿轿夫全是纸扎铺里大红大绿的纸扎人,它们被用朱砂点了眼睛。 「纸人画眼不点睛」——这一向是纸扎铺工匠恪守的规矩。 会把点了睛的纸人当仆役使唤的家伙,绝非善类。 池惑知道,这个“自己”从来不是善类。 只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不得不感慨,年少的自己还是太高调了。 池惑毫不避讳地盯着这些抬轿纸人瞧,纸人的眼珠也随着他的视线骨碌碌转动,盯着帘子后新娘打扮的池惑不放。 相向而来的喜轿帘子同样晃了晃,但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池惑并没有看到轿内光景。 短暂的会轿后,两台喜轿朝不同的方向行去,唢呐声渐行渐远。 但池惑知道,这场会面才刚刚开始,他重新将红盖头罩在头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隐藏唇角的笑意。 轿子明显晃了晃,变沉了。 抬轿子的鬼婴们被压得青筋暴起,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骂娘。 覆好红盖头的池惑垂下眼皮,摇晃间,他从余光里看到两双鞋子,一双是他脚上的新娘制式红绣鞋,另一双是不沾染尘土的绸面黑靴。 池惑内心复杂又平静,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只能是:这小崽子,终于被他蹲到了。 轿子摇晃依旧,短暂的沉默在蔓延。 “公子,你是否上错了轿子?”是池惑先开的口。 对方轻声笑了笑,语气平静斯文:“我们同路,所以我冒昧进来蹭轿子,见谅。” 池惑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刚才相向而过的是公子的喜轿吧?我以为我们并不同路。” 对方:“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感觉新娘子这顶轿子更好坐,还望新娘子不要介意,我愿意出双倍轿钱。” 池惑打趣道:“既然看在钱的份上,我就不为难同路人了。” 他话音落下,不知为何,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小声些,要是让那些孩子听到了,说不定就不给我们抬轿了,”池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所言的同路,是指你也在调查红水镇内接连出现的姑娘失踪案件吗?” 他明知故问,作为过来人,他很清楚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有何目的。 当年他身为鬼主,从红沙谷出来游历,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红水镇的姑娘失踪事件,遇到的第一条鱼也是东极门的时无筝。 现在他重生为祁忘,就是来搅局的,把当年自己自以为是的姻缘搅和掉。 而且现在池惑几乎可以肯定,坐在自己身边的“自己”,并没有识别出他的真实身份。 鬼主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原本我打算扮成新嫁娘引蛇出洞,结果你抢了先,所以我说我们同路。” 池惑:“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不过刚才的唢呐声太刺耳,无论是我、还是这群卖力抬轿的鬼婴,都有被吵到。”池惑评价道。 “这样吗?是我冒犯了。” 鬼主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唢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热烈的燃烧声。 池惑赶紧朝轿子外看去,发现道路尽头那架纸扎人轿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因为刚才自己那一句话,鬼主直接将纸人花轿烧了。 好家伙,确实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唏嘘的同时,池惑还有点重温故梦的欣喜。 “新娘子现在觉得如何?还吵吗?”鬼主问道。 池惑笑:“正好,清净了,多谢。” 他在心底好笑,同样的伎俩,自己上辈子也用过。 想来也是,身旁这位年少的鬼主,就是曾经的自己。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在「天道书」的指引下来到此地,他穿上新娘嫁衣为饵,被作祟的邪物抬上了喜轿,假扮新嫁娘的过程中遇到了同样调查此事的时无筝,两人在喜轿中相识。
73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