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的执是他,念是他,惑也是他。 只要他对鬼主有所隐瞒一日,折磨鬼主的心魔将无法根除,阴魂不散。 这并非鬼主的主观意识可以控制的。 眼下解决心魔的唯一办法,似乎只能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这样一来,自己因为身份败露而被天道抹除,鬼主失了他,会重新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此时此刻的小崽子不能失去他,梦魇变成真的,小崽子承受不了。 但这般拖下去,心魔不除,小崽子也会被折磨崩溃。 似乎如何选,都不会有好结果,一条路要走到头了。 但池惑不甘心,比上一世被挫骨扬灰后更不甘心,凭什么重活一世之后,明白了灯火阑珊处,等着他的人只能是自己这个道理后,还要面对这样无解的绝望呢? 一定会有办法的…每个修者都有其无法躲避的劫,时无筝也说过,劫难本身事在人为… 池惑反复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在这个关头退怯动摇。 有时一番翻云覆雨后,身体明明困乏已极,但靠在“自己”温热的身边,池惑却了无睡意。 他偶尔忍不住怀疑,自己通过太岁石借尸还魂,扰乱了这个时间线的剧情,所作所为本身就破坏了因果,他和小崽子要经历的这遭劫难,是“罪有应得”吗? 假如…假如自己从未干涉?会更好吗…? ——不会的。 池惑很快就否定了刚才荒唐的假设,没有什么比原来被当棋子使更糟糕了,无论结局如何,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池惑无奈地想,人啊,果然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变得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在喜欢上小崽子之前,他可不管这么多。 他看了眼身旁眉头轻拧的小崽子,发了会儿呆,而后抬起手,轻轻揉开了对方皱起的眉头。 小崽子也是,在喜欢上他之前,根本不会在意这么许多。 可这能怎么办呢?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就算有,也不愿回头。 牵绊多了,是恼,是愁,却也是不悔。 * 无涯海里没有时间的流逝,自然也无所谓年月,这个冬天注定是漫长的。 这日,两人照例是一番酣畅淋漓后,许久不敢入定的鬼主在满足后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曾想,他难得地进入了深眠。 池惑本来是很困的,但他躺在枕边,想着日常都是小崽子守着他,这会小崽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守着对方才好,万一心魔又乘虚而入,他也好把人从梦魇里叫醒。 躺在鬼主身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他用目光一点点描摹鬼主熟睡的轮廓。 那是曾经自己的脸,只有以“旁观者”的视角,他才能看到自己熟睡的模样,这样的体验确实新奇而独特。 池惑也通过与小崽子日夜的纠缠,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 说实话,比他曾经预想的极限都要厉害许多。 果然,虽然情与欲并非总是相伴相生,但只有「情」和「念」才能催动真正的「欲」,极致的「欲」。 百无聊赖地思考着这些,睡梦中的鬼主突然喃喃发出声音。 小崽子难得安睡,竟然梦呓了。 此前小崽子多次偷听他的梦呓,拿那些只言片语来为难他,这一次倒是让他抓住了机会,以后可以拿小崽子的梦呓笑话他。 本着玩笑的心思,池惑凑近了听。 “弄错了…”鬼主好不容易被揉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因汗湿濡的睫毛轻颤,发出低低的呓语。 池惑来了兴致,用手撑着脸颊轻声问他: “什么弄错了?” 鬼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天道书…的名字…” 池惑微微扬眉,他以为小崽子早不在意天道书,更不在意上边所谓的正缘道侣名字了,好家伙,没想到这混小子竟然梦呓出声,看来日常没少想呢… 听他这么说,池惑的心立刻提了提,发现他也没有彻彻底底地了解“自己”。 “名字,怎么了?”池惑追问,所谓的天道书名字,指的自然是天道指认的正缘道侣。 鬼主: “是我自己…” 对方的梦呓意味不明,池惑心中却腾起难以言喻的预感,他下意识追问: “什么是你自己?” 鬼主: “天道书上的名字…是我自己…” 池惑的眼皮蓦然跳了跳,他局促地咽了口唾沫,手心紧张得发汗: “…你是说,天道书上显示的正缘道侣名字,是池惑?” 他又确认了一遍。 鬼主: “嗯…” 再之后,小崽子就睡熟了过去,不出声了。 池惑在原地僵了许久,才渐渐缓和过来,思维也随之快速转动—— 看来,在自己对剧情线的干扰之下, 「天道书」上的正缘道侣名字,已经变成了自己。 他的正缘道侣,真的就是他自己…… 这究竟是天道无形中的安排,还是他对抗天道后获得的改变? 但无论是哪一种,于池惑而言,这都是他想要的结果。 池惑沉默良久,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如一团找不到头绪的乱麻,纷繁复杂,缠得他太阳穴突突的疼。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沉甸甸的暮色中,一个灵感突然从池惑脑海里闪过—— “我即是我「道」,既有因,必有果。” 错误的道或许会白忙一场,正确的道绝不会无疾而终…… 池惑反复喃喃自语,在通过与自己对话的方式去探索,确认。 上一世,他被剧情线设定牵着鼻子走,多情道是将他套住的枷锁。 但这一世,心道合一,所有答案都指向自己,说不定这才是「道」的正途。 赌一次好了。 既然选择权在自己手上,而不是被外力推着命运走,那么,他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承担后果。 自己就是答案,自己就是自己的「道」。 这样就足够了。 一瞬间,池惑心中清明,对如何消解鬼主的心魔也有了初步计划。 翌日,池惑再度前往即空法师的客堂。 即空法师只看了他一眼,便全然明白过来: “看来施主想通透了。” 池惑微微一点头: “念是心魔,强制自己不去「念」,亦是心魔,这是个死路。”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 池惑开门见山道: “我来,是想求即空法师一件事——” — 到时候会有(短暂的)分开过程,但两人的感情不用怀疑!
第57章 无涯(十四) 这会儿,火炉上“咕噜”一声响,是壶中水烧开了。 “请祁施主稍等。” 即空法师拢衣起身,不紧不慢地将水壶挪开火炉,又将枯红的茶叶置于茶盏中,池惑注意到,这一次即空法师为他备的,也是醉鸦楼名茶「水仙红」。 池惑也不着急,静默着坐在蒲团上等待茶水沏好。 待即空法师将一盏诱红的茶放置在池惑面前时,他微微躬身致谢: “多谢款待。” 盏中茶水微微一晃,将池惑的倒影摇得稀碎。 但稍等片刻,水中镜像又“破镜重圆”了。 即空法师仍旧面无表情: “祁施主请讲。” 池惑抿了口茶,语气平静: “无涯海之内,既然容得下一位多年在溪畔洗衣的妇人,那么是否缺一位种植枫树,制作枫灯的手工艺人呢?” 他这句话问得隐晦,但即空法师难得从念珠中抬起眼,眼底闪过几分情绪: “阿弥陀佛,佛法无量,不昧因果者,终能涅槃。” “看来祁施主心中已经有所考量,打算同池施主真正‘坦诚相待’了。”即空法师道。 池惑颔首,以沉默作为肯定的回答。 即空法师也难得为自己斟了杯水仙红,喝了半盏道: “或许,祁施主可以多考虑一个选择。” 说着,即空法师指了指西南面的窗户, “以无涯寺为起点,朝西南方越过四十九座山峰,便是苦海,渡了苦海,尘世间执迷的心念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即空法师顿了顿,看着西南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儿,天色随即暗淡了几分,风雪更大了。 即空法师继续道: “但佛也好,魔也罢,总归是有个结果。” 池惑顺着窗外看去,苍山负雪,飞鸟横渡,一片萧索凄清。 “若苦海不渡呢?”池惑问。 即空法师拨动念珠: “只有已逝之人,才无法渡过苦海,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只要活着,终究是能抵岸的,这是苦海对众生的慈悲。” 池惑望向即空法师: “若渡苦海的过程中不幸遇难,或者消失于苦海,会如何?”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没有灵魂可以消失在苦海,对死灵而言,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看来,苦海的慈悲,仅仅是对众“生”。 而死去的灵魂并不包括在“生”里。 但这对池惑而言,是个好消息。 池惑: “若是天道之意让该灵魂灰飞烟灭呢?苦海还能将其留住吗?” 即空法师: “苦海即是苦海,无关任何道,苦海本身即是道。” 池惑又问: “那些被搁浅在苦海中的死灵,会成为地缚灵吗?” 即空法师: “非也,苦海既是海,便是流动的,动则生万物,死灵游荡在无涯的苦海里,并不意味着被困。” 池惑恍然: “那么,请问即空法师,在苦海中迷路的死灵,要如何回到世间呢?” 即空法师: “还是那句话,万事万物自有机缘,自有因果。” “看来机缘已至,苦海西南面有片荒地,来年惊蛰,那片荒山许是要增添一点绿意了。”即空法师难得微微扬起唇角。 池惑愣了好一会儿,深深行礼: “多谢即空法师解惑。” 从客堂返回院子的路上,池惑一直在思考方才和即空法师的对话—— 已逝之人不渡苦海,死灵注定会被留在那片海域里,迷途难知返。 苦海有苦海的道,根据即空法师所言,苦海是天道无法干涉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是天道的手无法触及的区域,所以迷失在苦海的死灵,将不会被天道“回收”。 而漂泊于苦海的死灵能不能从苦海离开,找到返回人间的路,就要看玄而又玄的机缘造化了。 现在多情道里出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相信,这就是他的道,也是所谓的因果机缘。 他预感,无情道之道,即是迷途知返的引路灯。 池惑似乎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一次,池惑在即空法师的客堂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 有了“前车之鉴”,鬼主这次看池惑久久未归,有些慌了,早立在吊桥处左顾右盼地等。 从山路抵达对岸的客堂,只有即空法师本人能引路搭桥,旁人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没办法横渡这片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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