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护士端着餐盘走到她附近坐下:“排爆这职业真的好危险啊。” “我还以为穿上那么厚的防护服就一定没事呢。” 她们是急诊科护士,不过此时不当班,所以能来食堂吃饭。 附近的周琨钰正在吃一块炒蛋,忽然觉得干噎,蛋黄腻在喉头难以下咽。 她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记忆里是上周末辛乔软软靠在她肩头、低声叫她“姐姐”的模样,明明那时暮色透着柔、铁皮路灯摇曳昏黄,四周是旧筒子楼灰青砖墙和贴小广告的电线杆。 还有刚刚过去的这周末,她背靠在卧室的墙纸上抽查辛乔背书,辛乔双手撑在床沿,双目朗朗的看着她,嘴里时而流利,时而打个绊。 明明她和她的爱人,身处于如此平凡的日常里,好像和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侣没什么两样。 可此时她坐在食堂,听着同事议论的话语,无比明确的意识到: 在爆裂火光中出生入死的,也是她的爱人。 时刻在用生命践行使命的,也是她的爱人。 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也是她的爱人。 也许任何一个寻常中午,当她坐在一片宁静的慈睦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辛乔的生命就在任何一个她不知道的角落,杳无痕迹的消逝了。 她保持平静面容吞下最后一口蛋,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护士桌边。 护士抬头:“周老师。” 周琨钰语气也保持着平时的柔雅:“有排爆手被送到急诊科来了?” “对。” “伤得重么?男的女的?” “不清楚,当时我们在忙其他病人。” “好,知道了。”周琨钰甚至笑了一下。 寻常到好像,只是在随口询问医院里会发生的任何一桩新闻。 然后她穿过食堂。 穿过摆放着孙思邈和小鹿雕像的花园。 穿过急诊科的走廊。 但她并不清楚自己匆匆跑过了哪些地方,只看着急诊科在视线范围内越来越近。 然后她的心轰然落地,像一块巨石滚落山崖。 其实这是略微安心的感觉,但之前的恐惧让巨石积攒得太大,而那山崖又太陡峭,即便草地稳稳托住了巨石,但震落的小石块也足以让心一阵生疼。 走廊坐着的一堆人里,有张她熟悉的清隽面孔。 周琨钰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去。 辛乔抬头,白大褂之上,露出周琨钰平静的一张脸,好像方才慌乱奔跑的不是她。 辛乔:“你怎么过来了?” 周琨钰问:“谁伤了?” “杨嘉。” “严重么?” “还好,手被火舌烫了下,有排爆手套挡了一层,不算严重。” 周琨钰点点头,扭头就走。 辛乔愣了一下,刚要追上去,口袋里手机响起,是留在引爆现场善后的龚远他们组,打来与她沟通情况。 辛乔停下脚步,接起:“喂。” 简单交流一番,此次炸弹的情况还得回队里分析。 辛乔:“嗯,等杨嘉的伤处理完,送她先回家休息,我就过来。” 辛乔匆匆离开医院时,眼前已再难寻觅周琨钰的身影。 周琨钰照常坐诊,巡房,下班后,打车去旧筒子楼。 坐在出租车里,透过车窗往外望。 成群结队的自行车演绎下班的拥堵。 古老钟楼前横拉的电线边鸽群掠过。贤猪府 人行道边有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小店,复古音像店外星辰般的小灯一闪一闪。 周琨钰恍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 本该是这样一个温馨节日,让人享受着烟火日常。 可如果今天出事的是辛乔呢? 如果炸弹的威力再大一点呢? 周琨钰垂了垂眼睫,窗外的圣诞布景倏然变得很遥远。 旧街里安静如常,这里沉淀的时光太厚重,年轻而外来的圣诞节不足以影响。 周琨钰推开那扇日益熟悉的、略微生锈的防盗门。 客厅里,辛木正埋首于写字桌前刷题。 周琨钰招呼她一声:“木木。” 辛木有点意外:“琨钰姐姐,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这段时间辛乔队里忙,时时加班,加上周琨钰也忙,所以她们周末已一起提前庆祝了平安夜,为的就是今晚三个人可能没法聚在一起。 “今晚又有空了,就过来看看你。”周琨钰笑笑:“怎么没在学校上晚自习?” 辛木上初三以后,学校有走读生自愿参与的晚自习。 留在学校,有什么难点可以随时问老师,但环境总不如家里这么安静容易集中,辛木成绩不错,所以有时也会选择自己回家刷卷子。 周琨钰总跟她挤一张写字桌怕打扰她,平时都住润园壹品,偶尔才过来。 “今晚的卷子不算难,我回家来做更安静点,”她问周琨钰:“吃饭了么?” “吃了。” 假话。 辛木让开半张写字桌:“你今晚有工作么?过来一起?” “不了。”周琨钰道:“你专心学吧,我今天有点累,去你姐卧室休息会儿。” 辛木点头。 她学起来也专注,再一抬头,发现已快过去两个小时了。 凝神听了会儿,卧室里静悄悄的。 她走过去,看到门缝里倾泻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敲了敲门,没人应。 推门进去,才发现周琨钰和衣而卧,在辛乔床上睡着了。 她大概怕弄脏床单,睡在被子上,辛木轻手轻脚过去,找了条毯子搭在她身上。 台灯光线柔和,落在周琨钰侧脸却变作带艺术性的刻刀,把她挺立的鼻梁,优雅的下颌线雕琢得越发完美。 辛木眨了两下眼:周琨钰长得真好看。 怎么就看上她姐了呢? 辛木退出房间,本打算去洗个澡醒醒神再继续学,手机却响了。 是辛乔打来电话,说自己今天要加班,就住队里了,嘱咐她别让眼睛太累,学得差不多了就早点去休息。 正准备挂断,辛木:“老姐等等。” “怎么了?” 辛木迟疑了一下:“你和琨钰姐姐吵架了?” “没有啊。”辛乔:“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琨钰姐姐来家里了,说是有空过来看看我,但我总觉得她……怪怪的。” 不过既然她姐说没吵架。 辛木:“没吵架就好,也许是我想多了。” 挂了电话,辛木先去洗了个澡,又把头发吹干,升初三后她压力不小,继续坐回写字桌前刷题。 做着做着,正当她有点困开始打着哈欠的时候,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响动。 她立马奔回屋去找自己的防狼喷雾。 她们这旧筒子楼没有正规小区,辛乔平时挺注意门户安全的。辛木耳濡目染,不过心里也没多紧张。 第一这到底是闹市,第二她是警察的女儿和妹妹好吗?这一身正气的,还怵这些想偷摸些什么的小毛贼? 也算今天这贼点儿背,正撞她枪口上了,她刚准备到门边去埋伏,就见一个黑色身影扣着帽子匆匆闪进。 诶怎么进来的这是?没听到撬门呢? 她趁其不备,杀出去正要进攻,对方一个反手卸了她“武器”:“谋害亲姐啊?” “老姐?”辛木讶然:“你怎么回来了?” 辛乔:“她呢? 辛木哼哼一声笑:“谁啊?” 辛乔勾了下辛木的脖子。 辛木才说:“在你屋呢,睡着了。” 作为一名心脏大血管科的医生,周琨钰平时是够累的。 辛乔点头:“我去看看她,你赶紧睡觉去吧,这都几点了。” 辛乔推门进屋。 周琨钰还睡着。 辛乔暂时没叫她,轻轻拖动椅子,在床边坐下。 周琨钰的睡相很安宁,平时她总喜欢做出一副端庄表情,每次只有睡着了放松了,脸才松弛下来,倒比平时看着小几岁。 台灯灯光暖融融的,消解了冬夜的冷硬,辛乔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 到这时辛乔才发现,从今天杨嘉受伤以后,虽然伤情不重,但也令她一直屏着一口气,直到现在见了周琨钰才算缓和下来。 周琨钰忽然蜷了一下腿,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然后缓缓睁开眼。 辛乔低声问:“睡醒了?” 周琨钰抿了一下唇,坐起来,双手揉了一下脸。 注意到身上的毛毯:“木木给我盖的?真贴心。” 又问辛乔:“你怎么回来了?” “开完第一轮会了,有点空。” “你们受伤的队友呢?” “她没什么大事,已经送她回家休息了。” 周琨钰点点头,还是平素那副柔和的笑。 “周琨钰,你先别笑了。”辛乔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周琨钰偏了一下头,笑颜不改:“我生什么气?” 这时,周琨钰的手机忽然震动。 周琨钰的职业是不可能不看手机的,她立即把手机拿起来。 辛乔并非一个电子人,平时也不大留意周琨钰的手机,但此时周琨钰神情有一个十分微妙的变化。 也许是轻蹙了一下眉,也许是微动了一下鼻尖,更多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但辛乔就是觉得不太对。 她坐在周琨钰对面,瞟了眼手机屏幕。 上面是两个字——「阿姐」。 周琨钰没接听也没挂断,把手机放到一边,等电话自己响到断掉。 然后面对辛乔,偏了一下头,又说一遍:“我生什么气?” 辛乔心里忽然烦闷。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代珉萱这样联系过周琨钰很多次吗? 周琨钰回应过吗? 周琨钰让她撒娇叫“姐姐”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周琨钰从小叫代珉萱的那一声“阿姐”有关联么? 也许周琨钰此刻待她的方式,让她忍不住想起那栋幽竹掩映的老宅,那里的人就是有什么话都不明说,打着太极。 可见爱这件事,太过玄奇。 让人底气十足,也让人毫无底气。 辛乔压下自己的情绪,直接问周琨钰:“关于转岗的事,你想聊聊么?” “我觉得你担心我,所以,跟我生气了。” “你决定要转岗了?”周琨钰比她平静:“今天你队友刚刚受伤,你有心情聊这件事么?” 辛乔沉默,摇头。 周琨钰笑了笑:“你应该还要回队里吧?” “嗯。” “那我也回润园壹品了。” 沟通失效,两人一同走出房间。 周琨钰拖后辛乔一步,沉默得像个安静的影子。 就连生锈的防盗门关门时“嘎吱”那一声,平日对听惯了的辛乔仿若童年具有安抚性质的拨浪鼓,今日却在过分寂寥的夜色里分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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