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蓦然想起初中三年级的暑假,她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没考好,沈韵芝语调平和,话语轻轻的内容却严厉:“拿这样的分数,配做周家的女儿么?” 那时是代珉萱找了个借口,把她带到屋外的院落里,她勉力笑了笑:“阿姐,什么事?”代珉萱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之后深深看了周琨钰一眼。那样的眼神,与今日无异。 周琨钰一直以为自己是更接近于心动的人,毕竟她从小长大的岁月里,全是代珉萱。 小时候她总觉得大宅幽深深的吓人,病逝的鸽子被掩埋于竹林之下,所以雷雨夜,留宿的代珉萱会偷偷溜进她房间,陪着她。 小时候她与沈韵芝丝毫不亲近,餐桌上从不说自己不爱吃的菜,是代珉萱替她说:“阿钰不吃香菜。” 后来上学,两人齐齐变成身姿纤长的少女。 代珉萱的广播站和她的文学社。代珉萱的高三(1)班和她的初三(2)班。 刚开始只是庆幸,总和其他同学有着距离感的自己,不用在学校里孤独的往来。 或许是从高中部那件极衬代珉萱的校服开始。 或许是从她埋头做题时、教室广播里传出代珉萱好听的播音腔开始。 或许是从两个班同时上体育课、看代珉萱那摇晃在脑后的马尾开始。 代珉萱对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看来,或许比她更早。 她们从小生长在过分幽邃的老宅,空洞洞的四面来风,她们是角落里互相依偎的并蒂植物,只有她们互相理解、互相陪伴。 而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阿钰”这个称呼承载的情感开始转变,不再只是对跟在身后的妹妹。 她们的眼尾是如何弯成同样温婉的弧度,拒绝男生递来的情书和巧克力。 她们是如何流连在荣誉栏前,互相关注着每次月考的高三第一名和初三第一名。 她们是如何在白信笺上写下故意变体的字,絮絮聊着那些毫无意义的琐事。 直到她考上医大,两人站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 说了些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在自己望着操场上一个男生跳投时被同伴盖帽,代珉萱的声音很轻又很低的响起:“阿钰。” 其实代珉萱什么都没说。她们俩从小一同长大,彼此之间太熟悉了,周琨钰反复在心底暗忖过很多次:她对代珉萱到底是依恋更多,还是真实的……心动? 代珉萱本科毕业后,也常常来找她。 两人一起在医大的操场散过步,一起吃过医大的食堂,一起去过医大的图书馆,而她坐在窗边给周琨钰画过一幅像。 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或许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毕竟成年后她们最亲近的接触,不过就是代珉萱大四旅行时,自身后的那次轻轻相拥。 直到周琨钰大四,沈韵芝把她俩叫到房间:“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沈韵芝:“我今天既然找你们来,肯定是已经注意你们一段时间了。” 周琨钰看了下垂眸沉默的代珉萱,其实那时她只是在想:她是喜欢代珉萱么? 如果是的话,她其实愿意为她和代珉萱争一争。 代珉萱是了解她的,就像她成年开始,便会在端雅的白衬衫下穿繁复的黑色蕾丝。她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疯狂。 只是当“到底是不是喜欢代珉萱”这念头还在她脑子里盘旋的时候,先开口的人是代珉萱:“韵芝阿姨,什么都没有。” 她仰起面孔笑笑:“我打算出国进修,还没跟我妈商量,所以,也还没告诉您。” 沈韵芝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下来:“阿萱,阿姨就知道,你从小最懂事。” 什么都没明说,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确萌芽的心动,就这样被掐灭了。 周、代两家的一切都是这样,就像老宅是掩映在层叠的竹林之中,一切情绪的涌动都是河面下的暗流。 周琨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微微垂头唇边勾出的那抹笑意,到底是嘲笑代珉萱、还是自嘲。 她们太过清醒,就像马戏团从小被拴在树桩上的象,太清楚用力挣脱的话铁链会在身体上勒出怎样的斑斑血痕,那样的疼痛让她们在开始挣扎以前,便自己放弃了。 后来代珉萱远赴国外,两人的物理距离被无限拉远。 再后来,代珉萱回国,她们又都进了慈睦工作,但每次相见,要么是在周家或代家的餐桌边,要么是共同出席聚会晚宴。 而暗中,总有双眼审视着她们的言行。 周琨钰早认定她和代珉萱渐行渐远了,可为什么代珉萱现下坐在这里,说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喜欢”二字。 她别开脸,也挡开了代珉萱的手。 代珉萱怔了下。 周琨钰笑了笑:“阿姐,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代珉萱瞧着她,眼尾因喝多了酒而微微泛红。 周琨钰制止她靠近,继续问:“你说‘喜欢’的意思,是想要跟我在一起吗?” 周琨钰觉得自己真是跟辛乔待久了,以前的她怎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呢? 她和代珉萱都习惯了河面下的暗流,什么都不必挑明。 可她不要那样。 不要晚宴上刻意拉远的距离。不要一个人不知所措的寂寂的夜。不要餐桌边说起对方与他人关系时故作从容的笑。 代珉萱不答话,就那样看着她。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 正装衬衫形状笔挺,从来勾勒出的都是稳重与矜持。直到此时被攻破了防御,露出代珉萱雪白的一截脖颈。 而代珉萱的皮肤太薄了,喝了酒,碰也不需要碰,变作打翻胭脂又慌乱擦拭过的淡淡的粉。 周琨钰讶然:“你做什么?” 代珉萱望着周琨钰月白礼服的细细肩带。 周琨钰肩峰的形状很好看,像连绵起伏的山峦,肤色给上面覆上莹润的雪。 代珉萱轻声问:“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想过。” 周琨钰心里一跳。 屋内的两人并不知道,此时的阳台,辛乔在一片黑暗里默默站着,垂着眸,不去看那两人。 周琨钰定了定神,攥住代珉萱想要继续往下解衬衫扣子的手腕,阻止了她动作又放开:“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说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代珉萱:“周济言,陈祖铭,他们什么都不算。” “表面上的妥协,反而能让我们获得更多自由。做到了家人需要我们做的事,他们就不会再管我们太多。” “我花七年时间想通了这一点,你为什么还想不通?” 周琨钰比她自己想象中平静:“你是从水城过来的?” 代珉萱点头:“我说突然有急事,让司机送我。” “阿钰。”一向自持到内伤的代二小姐,说了此生最出格的一句话:“让我把我自己给你。” 周琨钰挑挑唇角:“然后呢,再去跟我大哥结婚?” 她倏然发现,其实把这些话挑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比一直闷闷的压在心里好多了。 像辛乔那样横冲直撞的活着,果然畅快。 代珉萱被她逼得顿了顿:“我可以不跟他发生关系。” 周琨钰唇角笑意不减反增:“但你必须要跟他结婚,对吗?” 代珉萱向来挺立的衬衫领口此时半垂着,淡绯的锁骨媚态间开始露出一丝狼狈。 她开始环视这屋内。 “你怎么会租这样的地方?”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为了她,对吗?” 周琨钰:“你跟了我那么久,还有必要问我这问题么?” 代珉萱的眼神定了定,像是消化了下这件事,然后轻声说:“我不介意。”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很压抑,你想发泄,你想找刺激。” 她伸手把周琨钰垂在肩头的发丝拂好,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其实周琨钰也在心里梳理过很多次:她对辛乔到底有多爱? 她爱上辛乔这样一个与她完全相反的人,会不会潜意识里,的确因为她想要反抗周家? 那些缠绵悱恻的吻。藤蔓般缭绕的拥抱。没有明天般的纵情。 会不会的确是为了发泄? 可是最后。 像大浪淘尽后露出水底的石块,辛乔一双清亮的眼在她心底露出来。 愤怒的。冲撞的。纯粹的。欣悦的。 她发现自己心里清楚铭刻着那双眼的每一种情绪变化。而无论如何改变,即便是在强压着愤懑的那次亲密中,那双眼也坦荡如初。 她摇了摇头,很肯定的告诉代珉萱:“不是发泄。” 代珉萱的脸色变了:“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她吧?” 周琨钰笑了,再次摇了摇头:“不,阿姐,我爱她。” 代珉萱怔在当场。 “不可能。”不知过了多久,代珉萱的语气,像小时候指出周琨钰做错了一道数学题:“你们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了。” 周琨钰反问:“为什么一定要一样呢?” “因为你们的学识,教养,金钱观,乃至喜好,都决定了你们相处起来会非常困难。” 周琨钰回忆了下:“我不这么觉得。” 她回忆时微扬的唇角刺痛了代珉萱:“你会后悔的。” 周琨钰提醒她:“阿姐,不早了,你该走了。” “还要回水城么?我找车送你?” 代珉萱摇头:“我回我自己家。” “然后呢?”周琨钰笑笑:“你还是会跟我大哥再见面,还是会跟我大哥结婚。” “阿姐,你说我想不通也好,说我轴也好,我早说过了,我要的不是这样。” 周琨钰站起来:“请回吧。” 代珉萱摇摇晃晃站起来:“没关系,你现在想不通,我等到你想通的那天。” 她拎起自己的包,周琨钰想了想,还是抓起披肩跟上她:“我送你。” 她从没见代珉萱喝过酒。 代珉萱的步子略微踉跄,周琨钰刚要扶住她,阳台的门忽然开了。 辛乔不知在黑暗里站了多久,随着屋内的灯光淌出来,她微眯了眯眼。 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周琨钰踏进玄关时开了灯,如果她今晚不是厌倦的直接踢掉高跟鞋而没穿拖鞋,那么她早看到鞋柜边辛乔的鞋了,她早发现辛乔其实也在了。 而到了现在,三个人各自默默站定,没有人说话。 灯光的白是惨白的白。 阳台的黑是墨黑的黑。 而其间混沌流淌的,是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心事。 直到辛乔开口:“抱歉,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刚才的情形,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打断。并且放心,我没有偷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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