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贵霜自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折辱。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 她生来当为王。 谁都知道呼延骨都老了,他在处理部落纷争时,愈发显得力不从心,总是沉默地坐在王城最高处,俯瞰圣地上的草原、牛羊、河流,好像一半的灵魂已经被神明带回了天上,另一半只是眷恋自己曾经的权势。 贵霜是他资质最好的子女,当她被确定为下一任继承人时,在她前面出生的、明争暗斗的哥哥们都疯了…… 为此她在成长之时,最先面对的敌人并非南境的大宗,而是这些失去了竞争资格的兄长们。 她见过他们对自己的恨意。 并且发现拥有这种恨意的他们似乎比从前更强大—— 于是她让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都为自己所用。 比如宓云,比如苏挽秋。 然而环视四境,想到小王子那里传出的关于“父汗已死”的讯息,再看看面前满屋的伤残,贵霜第一次感到迷茫,难道是她错了吗? - 太阳逐渐升起,可即便日上三竿,也没有多少热度。 只不过跪在庭院里五体投地的那位三王子却已经吓破了胆,汗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唇周苍白,整个人开始不断地发起抖来。 直到他听见屋里传出的脚步声,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 他开始不断地磕头。 “王兄……我、让我将功赎罪吧……都是那些汉人太狡猾我才没能认出这些奸.细,看在我帮忙杀死那位大宗皇帝的份上,饶我、饶我一次,我那些珠宝、玉器、陶瓷全都送你,我那些美人也送你,我所有的财宝都不要,我不会再和你争抢,我把仆固、贺悦他们的位置都告诉你,是他们害了父汗……” “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他脑袋不断地在地砖上磕碰。 留下很深的、蔓开的血迹。 直到那脚步声在他的面前停下,靴子上描绘的花纹像择人而噬的猛兽。 贵霜低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大宗人当普通商人带到王庭、导致可汗被刺杀,而后又搅起兄弟互相为了争夺权势争抢着把可汗往自己的地盘带,让内部不断纷争,王庭四分五裂,最终为了在她回来之前立下功劳,匆匆拉起十万大军往大宗边境打的弟弟。 她语气很淡然地用大衹语说着:“放在以前,应该拿你去祭旗。” 叛徒的血,就是最好的祭品。 可是现在她下令让王庭隐瞒可汗的死讯,还在等大宗那边的情况传来,在大宗皇帝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她拖不起、已经抵达太原的沈惊澜更拖不起—— “噌” 弯刀缓缓出鞘。 先前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出转机,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的三王子满脸血地、带着喜悦的神色抬起头来,然后惊恐的目光就被映入雪白的刀身。 一线极其醒目的红色,落在阶梯旁边的草木上。 他低头去看,等贵霜已经收到回鞘,才发现视线已经倾斜,世界颠倒,而他的脖颈里喷溅出耀眼的红。 “咚” 很轻的人头落地声。 …… 贵霜转过身,先前坐着时藏在侧面的一些痕迹,此刻终于在天光里现行。 她整条左臂在的位置都空荡荡。 只有绣着大衹花纹的丝绸在日光里随着冬日冷风飘扬。 她回头去看宓云,让他召集人手,去大帐议事。 不多时。 王帐里就站满了应召的大衹勇士们,在贵霜踏入其中的时候,他们本应该俯身行礼,对她献上最虔诚的敬意,可是等待她的只有一双双沉默的眼睛。 在她往最深处走到一半时,忽然有横刀落在她面前—— “大王女。” “可汗还未死,你还不算是草原的新王,我们都是三王子的部下……”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贵霜,尤其落在她空荡荡的衣袖上,但话才说到一半,刀刃就传出了被折断的声响。 在声音响起的刹那,那部分刀刃就扎进了他的喉咙里。 而贵霜仍是转头时那副平静的模样,直到此刻才稍稍一偏头,只有半边面庞落上星星点点的血沫。 虎背熊腰的大汉痛苦地弓起身体,即刻在她面前痉挛、摔倒,发出“嗬、嗬”的痛苦抽气声,她海蓝色的眼睛扫过大帐里剩余的将领们,用那双染着血的诡谲美艳唇瓣慢慢道: “你们呢?” “是想一起上,还是听命于我?” 她薄唇很轻地抿了抿,“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服从我,或者死。” 血液在她靴底的土壤边漫开,被她散开的、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血红色的曼陀罗花懒洋洋地拨弄,好似嫌弃那血液的肮脏。 几息后—— 距离她最近的那位将领俯身跪下,单膝重重砸进地里,单手握拳打在另一侧的肩上,低头:“吾王!愿为效死!” “……愿为效死!” “愿为效死!” 整个营帐里的人都乌泱泱地跪下。 而贵霜转过头,仿佛接连杀了两人之事只是吹过她脸恻的风,她走到王帐最深处,看着被钉在墙上的羊皮纸,上面醒目鲜红的是被圈出来的十六城。 十六城星罗棋布,互为犄角,最远的就是这座鸢城。 因为城市是飞鸟形状,像大衹人最爱的雄鹰图腾,不过也是前几朝君主最喜欢的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中原人将它命名为鸢城。 大夏的君主曾在这里建立过北眺长城的行宫,而大宗建国时,先皇的燕地也离这里很近,传闻他还在这里留下过巨额的宝藏。 只是无人知晓是否为真。 但这给了贵霜一个讯息,这座鸢城,一定对沈惊澜也有重要的意义。 如果沈惊澜也死在这里,就更有意义了。 - 转眼半旬过去。 大宗的军队在沈惊澜的指挥下高歌猛进,十六城被夺回半数时,大宗上下的百姓奔走相告,这也间接带动了从北到南酒肆里关于她故事的传唱,先前皇帝在阵前受伤的消息逐渐被压下,人人都看到了收复失地的希望。 至于叶浮光当初为了吸引读者,在写文时加入的那些霸总语录,譬如“在她这里失去的,她要亲手夺回来”之类的话语也跟着故事一起流传,变相带动她的那本书跟着大卖,就是令人震惊的后话了。 此刻。 深夜还在太原城的沈惊澜在明亮的灯盏里看地图,顺便听来这里每日汇报皇帝身体状况的叶渔歌说话,她低头看着已经被夺回的城池,还有离大宗最远的鸢城,陷入沉思。 叶渔歌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话语,屋里一片沉默。 就在她怀疑沈惊澜没在听的时候,低头许久的人单手抵了下太阳穴的位置,很轻地出了一口气,“只有七日?” 易容过的、恢复那副道士模样的叶渔歌很淡然地颔首,“只有七日。” 沈惊澜没说话。 烛火映在她侧脸上,让她黑发更像墨一样浓稠,而她纤侬的五官便愈发晦暗,让人觉得她积威日重。倘若换成另一位为皇帝诊治的、宫里跟来的太医,此刻已经战战兢兢地跪下了。 唯有叶渔歌很淡定,保持着一种“他自己挺不住与我无关”的那种不管世事的冷然气质。 良久。 沈惊澜道,“本王知晓了,下去吧。” 叶渔歌转身就走。 走到门外的时候,她又见到和一位陇西的谋士一同过来的许乐遥,原是想着这家伙最近忙、白日里偶然碰见自己还笑嘻嘻地说要一起用晚膳,结果完全错过了,于是在门外等了等。 叶渔歌本来是想等会儿许乐遥出来之后,问问她,既然错过了晚上那顿,不如补一顿宵夜? 结果这一等—— 就听到了不该听的。 诸如“时间紧”、“黄河秋汛”、“鸢城”、“水淹”之类的词汇,就这样钻入了她的耳中。 …… 许乐遥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还留在外面的叶渔歌。 她眼中浮现一些诧异,和身边的人先拱手道别,等人走开,才凑到叶渔歌的面前,笑吟吟地问她,“小鱼,在等我吗?” 叶渔歌略微抬眸,看见她面上的笑容,和从前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一样,除却在殿前马步军司狱里的时候,其他的情境里,都是这幅不管天大的难事落下来、都能笑一笑就轻松解决的样子。 最初在学堂里见面的时候,叶渔歌一眼就看到这个坐在窗边、笑得比外头阳光还明媚的家伙,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喜事,天天都能笑成那副模样,真碍眼。 而许乐遥也一眼就看到了她—— 后来跟她混熟之后,勾肩搭背地问她,“我见阁下每日也同我们一般上学、散学,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孤立你了,怎日日摆出这张晚娘脸?” 倘若叶浮光那会儿能认识她们俩,一定会在旁边为叶渔歌的状态配一个更恰当的词: 阴暗比。 往日种种如白驹过隙,匆然划过脑海。 叶渔歌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在沉默。 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理智告诉她,站在许乐遥的角度,现在大宗最缺的就是时间,外战之下,倘若岐王与贵霜胶着之际,皇帝驾崩,将会引发朝野动荡,届时内忧外患之下,将陷入立国时的困境。 那时候还有一个沈氏大家族,能够支撑南北两线作战,而后大半在酷烈战争中殉国,在南方与云贵那边的土司打时,很多的沈家人都葬身在那些云烟雾绕的深林里,没能回到故土。 最终内战的一切都止于沈惊澜的大军踏入永安皇城。 但是。 现在他们剩下的只有沈惊澜了。 之前甚至还有将领几度将要出城、去往前线的沈惊澜给拦住,皇帝的前车之鉴已经成了噩梦,植入这些将领心中,他们绝对承受不住主将二度在阵前重伤的悲报。 何况皇帝的时间又所剩无几。 叶渔歌扪心自问,倘若她是许乐遥,也只能为主将如此筹谋—— 一城之人,与天下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从前叶浮光说的话也在她脑海里浮现。 她是医者,只需要想救人的事情即可。 然而面对这一城将死之人,她又能救几个? - “小鱼?” 许乐遥凑过来看她,“你什么脸色?不会是这些日子太忙了,终于也照顾不好自己了吧?哈,我要去写信告诉小叶姐姐,让她一起嘲笑你——” “……” 叶渔歌掀起眼帘,又瞥她一眼。 而后,动了动步子,绕过她,径直要往前面走。 许乐遥:“?” 她茫然地跟了几步,“你怎么了?我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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