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周围之人不见不闻。 这便是吕阳的现状。 病人无医,死人无葬。 刘遂曾派出士兵在大街小巷日夜巡逻,可架不住民的人数远胜于兵,想要涌上街头的人多到拦都拦不住,再加上已经有不少士兵染了病,大部分的兵力都要驻守城门,兵力不够,吕阳城内的情势一日比一日急转直下。 刘遂深知,若事情再没有转机,动乱迟早会产生。 疫病的转机,只能是药物。 于是他将城内的治安悉数交付给戴吕阳县令贾要,自己则全身心扑在药物的研制上,日夜督促太医令。 太医令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刘遂好几回,说吕阳是铁定救不回,不如快刀斩乱麻,可刘遂置若罔闻,只盯着他熬药、配药。 吕阳的情形太医令心中怎会没有数,他怕刘遂再耗下去,他们都得折在此处。 快刀斩乱麻,劝的是刘遂,亦是他自己。
如今吕阳的病人比没病的人多,为了不引人注目暴露身份,刘元嘉不得不和吉翁两个扮成病人,混在一堆病人之中,栖身于官府拨给他们的一处农庄。 农庄里住的都是病人,而这些病人都不是吕阳人,他们或借道此处,或出来行商,都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被困在这里。 人虽被困在此处,心却早已飞出来吕阳。 刘元嘉每天都在算日子,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北图勒燕祁王定下的婚期也只有两月了,可吕阳的情势一时半会儿根本结束不了,他每日都辗转难眠,心急如焚。 吉翁不比他镇定多少,不过他们所忧虑的有所不同。 “吉翁,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刘元嘉缩在角落,悄咪咪地叹气。 吉翁面色凝重,并未听到刘元嘉的问话。 刘元嘉一口气叹得更长了。一路走来,无论遇到什么,吉翁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难得见他如此凝重,并且一日比一日凝重。 想来吕阳的形势不好,吉翁也没了主意。 “吉翁,我们不会真的死在此处吧?” 吉翁动了动眼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着刘元嘉的衣袖轻声说道,“阿松,有件事我心忧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刘元嘉竖立耳朵,“嗯?” 吉翁谨慎地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担心,吕阳县城的城门一封,就再也没有开启之日。” 刘元嘉搓了搓指尖的泥,“什么意思啊?” “如今的形势你也看见了,吕阳八成救不回来,若不想疫病继续扩散,光封城不行,除非,这病止步于此。” 吉翁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带了无法让人细想的寒意。 “止步于此?”刘元嘉不太明白,可他看到了吉翁的眼神,浑然间就明白了。 止步于此,是将所有人困死在这里,若有暴动,屠城。 “这……”刘元嘉摇头,“不会的。” 他那个皇伯父不至于做到此种心狠手辣的地步。 然而很快,外面传来的骚动打破了他的幻想。 看守农庄的什长进来传太子令,说太子殿下昨日亲自为病人派药,结果当夜便染上了病,殿下说疫病变得更加凶猛,恐怕无力回天,遂令太医令离开吕阳,前往疫病稍轻的县救治,而他自己留在吕阳,与吕阳共存亡。 “什么?太医走了?!” “太医走了,谁来救我们?” “没救了,是不是我们没救了?” “殿下难道要把我们困死在吕阳?” …… 庄内的骚动一阵高过一阵,甚至有人在情急之下想要冲出农庄,守庄的士兵亮了刀剑见了血,大伙儿才消停下来。 消停下来,一股绝望之感从众人心中缓缓升起。 他们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吕阳成了弃子。 刘元嘉乍听这个消息十分惊讶,可冷静过后,他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不可能,太子他不会这么做的。” 在刘元嘉的印象中,他的太子阿兄心地仁慈,绝不是如此狠辣之人,若他有这般枭心,同昌王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这其中定然有蹊跷。 刘元嘉猛然拉住吉翁,“吉翁,我要出去!”
太医令持太子令走的时候,那叫一个痛哭流涕,颇有些“臣不想走,臣要陪太子殿下共生死”的意味。 场面做足了,太医令才擦着眼泪离开。 他这一去,并未带走多少人,也没什么多余的人可以带走。 等到走出吕阳,看到吕阳的城门重重合上,又听到内里传来木头钉门的声响,太医令阴云密布了多日的脸,终于放晴了。 太医令在心中安慰自己,刘遂其心过仁,不堪重任,他这样做,是为大局着想,是遵循君命,是为了大魏。等他回到长安,陛下会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欣慰的。 ----
第58章 关山月(二十三)
从日曜城回雁城,需要经过左日逐王的辖境,日逐王阿鲁亥特意亲自到百里之外相迎,燕祁也有意看一看改制以后东境的军政状况,与左日逐王一拍即合,率军入了蒙都城。 在蒙都城的那三五日,燕祁忙着同左日逐王商讨军政,没顾得上刘元乔,这倒是合了刘元乔的心意。没人管着,刘元乔便和春芜两个换了装束,在城中各处闲逛,好不自在。 可上了路后,刘元乔同燕祁抬头不见低头见,非是她故意在燕祁的面前乱晃,而是燕祁主动骑马走在她所乘坐的马车外侧,有一搭没一搭时不时同她聊上几句。 从蒙都城再回雁城,这路途可就远了,走的也不再是原先的那条道。 新的路线有一部分与刘元乔的和亲之路重叠,不过路虽还是之前的那一条路,景致却已不大相同。她来时恰逢冰雪消融,仍有春寒料峭,重走一次,时节已至初夏,曾掩盖在薄雪下的景色完完全全袒露在她面前。 一步一景,气象宏大,这才是西北塞外。 刘元乔顾着看景,没听见燕祁的话,燕祁以为刘元乔一路颠簸着睡着了,便弯腰侧了半个头往马车中查探,结果却看到刘元乔趴在另一侧的马车窗棂上,背影看上去寥落无比。 燕祁略一思索,猜到是旧景勾人,惹人愁绪,有意转移她的注意,便伸手用力在近处的窗棂上一拍,“君侯说这几日会将狼名取好,可想好了?” 卧在刘元乔身侧的小狼适时地“嗯嗷”了一声。 刘元乔转头对上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那夜营帐中多出的一只绿眸,脱口而出道,“那就叫八两吧。” “什么?”燕祁以为自己没听清。 “狼名啊,就叫八两吧。”刘元乔满意地点头,外面那个只有一只绿眸的是半斤,这个是个奶娃娃,一斤多了,就八两。 确认了一遍后,燕祁才知道她没听错,这只狼得了一只十分草率的名字,叫八两。 魏语中有个词叫“半斤八两”,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有关系的话,谁是那个半斤? 刘元乔怕燕祁觉得自己态度敷衍,急忙解释道,“王汗有所不知,贱名好养活,这只狼出生没多久就被狼群追杀,它一个奶娃娃能做错什么,想来是运气不好,既然它这般倒霉,不如取个贱名,方才能平平安安长到成年。” 刘元乔说得头头是道,燕祁深深看了她一眼,“君侯喜欢,便这么叫吧。”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 小狼,从今儿起就是八两了,八两警觉地从卧榻上直起半个身子,耳线绷得笔直。 刘元乔在它背上摸了摸以示安抚,探出半个头朝外看去,“前方可是发生了什么?” “无事,是左大将。”燕祁回答说。 “左大将?”刘元乔歪着脖子往前看,随着马车逐渐靠近,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她都忘了燕祁身边还有巴彦这个人。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们,骑着马单人单骑迎上来,行到近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参见王汗,请君侯安!” “左大将平身。”刘元乔高兴地挥手。 巴彦是一军统帅,但是极好相处,也是刘元乔到了雁城王庭后,最先对她展露善意的人,刘元乔自然乐得看见他。 刘元乔目光戏谑,“许久不见左大将,左大将还将我魏礼记得这般熟,想来魏语也不曾忘了修习,只可惜窦译官不在,不然定要好好考教左大将一番。” “君侯见笑,见笑。”巴彦朝刘元乔拱拱手,“考教不得,不得。” 等到二人寒暄地差不多了,燕祁才开口,“君侯舟车劳顿,你尽快安排入城。” “早便安排好了,”巴彦咧开嘴,“接到王汗的传信便开始整理君侯的下塌处,就等君侯驾临了。” “哦,如此便多谢左大将费心,”刘元乔笑眯眯地看向燕祁,“也谢王汗。” 燕祁眼角一跳,方才还忧思满怀,现下却和颜悦色,转变得这么快,事出反常啊!刘元嘉又在打什么主意? 刘元乔还真没打什么主意,因为她看到了城门上的字,刻的是“坝川”,坝川是它划归图勒以后的名字,在坝川之前,它叫“庸邑”。 而燕祁的生母,济曼王的左夫人梁潆,是前梁公主,封号“庸邑”。 据她关陇王叔说,梁潆公主的母族在庸邑,所以出生后,前梁哀帝便以庸邑为其封号。 回雁城那么多条路,燕祁偏偏拐到了此处,要说没有缘由,刘元乔可不信。 既然坝川与燕祁的生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燕祁又特意带着他们来到这里,那她自然要小心谨慎,虽然还不知道该如何小心,对燕祁态度好点总归没错吧。 在巴彦的安排下,一行人很快入了城。 坝川不是大城,比不上日曜城庄严肃穆,巍峨宏大,但因着是王汗生母的祖籍之处,收拾得也格外干净,西北风沙常年肆虐,能做到如此干净整洁,也实属难得。 坝川并不大,也不是方正齐整的格局,城中街巷蜿蜒,没走一会儿刘元乔便头晕眼花找不着方向。 同入日曜宫那回一样,入了坝川城后,燕祁所带的军士便在城墙内围驻扎下,而刘元乔一行则在巴彦的带领下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坝川的下榻之处。 燕祁下了马,刘元乔也跟着下了马车。 从外面看,院落并不算大,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是外面除了门和墙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地方?刘元乔同春芜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见过什么宅院既无正门门匾,檐下又无悬灯的。 “这是昔年前梁皇家别院,按照王汗的吩咐收拾了出来。”巴彦身后的军士上前打开了院门,“请王汗同君侯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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