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她艰难地睁开仿佛被胶住的双眼,尚未有别的举动,先被紧紧抱住,那人将她揉了又揉,舍不得放开,眼泪滚落到衣肩上,使她混沌不清的脑子被浇透出一个湿淋淋的天亮来,视线慢慢纳入这间屋子,晓得了所处何方,也晓得了这人是谁。 明明是借的身体还魂,无处可栖的痛却似乎还在作祟,在温暖有力的臂弯中,她松开与疼痛较劲的唇齿,被襁褓包裹的婴儿似的,不由自主地溺进了注满温情的踏实里。 李怀疏缓了几口气,煞白着脸,眼泪竟也无知无觉淌了下来,她张唇喃喃道:“阿娘……” 这人的臂弯其实有些陌生,是将李识意视若己出的康瑶琴,也是将李怀疏幼时养的狸奴烹成菜肴骗她吃下,使她再不敢因着贪玩耽误课业的康瑶琴。 是妹妹的阿娘,却不是我的阿娘,她不舍的并不是我。 康瑶琴的眼泪勾得李怀疏有了些许苟活于世的贪念,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这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眼泪不是为她流的,汤药也不是为她而煨,她每多活一日就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康瑶琴并非做不好母亲,只是做不好她一人的母亲。 藏了多年的期盼被从心尖剖开一道口子深入心底剜出来,晾到太阳底下没日没夜地曝晒,隐痛成了明晃晃的一根根刺。 她生死簿本就被判了这笔死劫,是定局,上辈子唯一牵念也做了了断,赤条条地来去对谁都好,没道理顶用他人性命去贪享与她无缘无分的母女亲情。 更遑论这个“他人”是与自己感情深笃的妹妹。 李识意双亲去得早,身体又有残疾,轮椅碾过满地落叶的中庭发出清脆声响,那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人生欢愉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一是阿娘,二是姐姐,三是自家庖厨上屉蒸制的包子皮薄馅大,西市赵家娘子巧手秘制的见风消,樱花毕罗酥软可口…… 七娘生来嘴馋,口腹之欲被世间珍馐填得餍足,忘了十之八九的不如意,得一二点慰藉,就能望着老天由衷夸赞一句“待我不薄”云云。 李怀疏那日去偃师堂订做机关轴承自由运转的轮椅,顺路从衣衫褴褛的老妪手中买了一篓小鱼——便是眼下在池塘活蹦乱跳长了存许的锦鲤鱼群,也差点被七娘当做食材送到后厨刮鳞剖腹煮了吃。 贪吃成这样,哀恸之至竟情愿做个饿死鬼与她同生死。 心安理得从至情至性的妹妹处偷得余生时光,李怀疏自问做不到。 她向玉芽问清楚来由,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因何如此,只得依葫芦画瓢又“死”了一次,以为这样李识意就能回来,结果徒劳一场。 将自己关在房中苦苦思索了半日,李怀疏确实想通了,在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她不能死,这副躯体不属于自己,她也无权处置与苛待,万一李识意回得来呢? 想通了,如何与康瑶琴相处却没想通。 皮囊骗得了人,她不敢仰起的脸,往别处游移的眼神,喊不出口的阿娘……一件件,一桩桩,无时无刻不在露出破绽。 康瑶琴无微不至的关心像一根她无福消受的鱼刺,不上不下地梗在喉间,李怀疏默然半晌,平生所学都败给了无所适从,什么也说不出来。 池面被微风吹皱,寒风袭人,李怀疏以拳抵唇咳嗽几声,狐裘衣领被康瑶琴细致拢了拢,她双肩微微一颤,鼻翼翕动,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烛味,再仔细去闻,又似乎只是自己牵强附会的臆测。 “夫人,这便是你家七娘?” 孔曼云出声询问,无意间替李怀疏解了围。 她将目光落定在李识意缀满纹样的衣襟上,绣线妙法勾了两朵艳红饱满的腊梅,鸟喙将其衔住,栩栩如生的云雀枝头展翅,像是要乘风而去。 听闻李氏先祖九死一生时梦见云雀衔梅而脱困,之后便以此为族徽,梅花的数量最高为九,最少是二,奇数男,偶数女,又因身份尊卑或有殊异。康瑶琴与李识意之间却整整差了六朵,想来世家规矩繁琐,她们仍只是口头上的母女,过继或认养的仪式均未走过。 孔曼云奇怪的是,李识意的身份地位与自己所想很有些出入。 云雀区区衔了两朵腊梅,恐怕她父亲虽然入了宗谱,但实在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这么说也很蹊跷,李氏一族起于赵郡,几百年来因故分裂迁徙的族人不在少数,除去京畿向来是本家所居之地以外,其余各州都或多或少散布着宗族血脉。 李识意的父亲既然是远支,与本家的联络必不密切,双亲出了事还有祖父祖母帮忙照料,再不济,婶姨叔伯也能出几分力,身体孱弱离不得人的孩子怎会被送到长安给少有往来的主母养育? “孔医正。” 这声音是豁然起的一阵清风,将孔曼云犹自纳闷的聒噪心声吹到了天边,匆忙聚拢的目光凝在前方,微微一怔。 李识意适才低着头,她只是见到了纤纤弱质的大概轮廓,这会儿朝她不远不近地望过来,五官标致归标致,仍是温温的,横眉吊眼也燎不出几分嚣张气焰,自娘胎带来的病气附着于肌肤腠理,一瞧就知道是个病秧子。 一双眼生得观之难忘,歙州的上等墨也点不出的湛亮漆色,瞳仁与眼白分布得正正好,说不清是什么眼型,眼尾总是向上弯那么一点儿,像是借此钩住了易散的欢喜,越积越多,终于酿成简单豁达的情绪,用它去充盈眉鼻之间剔透的容器。 孔曼云又一定睛,李识意确实唇角带笑,但她却觉得跟恍惚一眼有些微妙的区别。 这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上来区别何处。 “你认得孔医正?” 康瑶琴很是诧异,七娘足不出户,孔曼云又是头一回来到府上,两人应该素昧平生才对。 可不是认得么? 甘露殿是中宫居所,废帝还没到册纳的年龄,女帝才即位,从前还是殿下时府里也不曾有过伺候的人,偌大的宫殿因此空悬。 李怀疏被沈令仪囚禁在那处于情于理不合,她妄图瞒过史家笔法,几乎不见外人,日日入殿请脉的孔曼云倒弥补了她几分新鲜。 这人开的药方最苦,针也下得最痛,棋艺烂得要命不说,输得多了瘾愈发大,还总悔棋,忍不住说她几句,次日的药就苦得没法喝下去。 但那时实在憋得慌也疼得紧,来来去去也只棋局上还剩点乐子,她捧着脸似西子捧心,皮相是个美人,命不久矣的模样也肖似,素白的手在玉盘间起落,吞去白子大片江山。 孔曼云咬牙切齿地说:“奸臣!” 她笑一笑,也不客气地回敬道:“庸医。” 庸医默然了半晌,眼中隐有哀痛:“我……的确救不了你。” 奸臣褪去了张牙舞爪的官服,素色袍衫最是平易近人,窗外日色将束着玉簪的半截身子照在竹影涛声的屏风上,薄薄一片剪影,清丽可人,像是摽梅之年的少女,岁月在庸医口中却无几日可蹉跎。 李怀疏在棋瓮中捻着棋子,清冷面容仍自神色淡淡,睫毛却颤动得温柔,好似怕惊醒入梦之人:“救不了,救给她瞧也成。” 他乡遇故知,他乡是李识意的他乡,故知是李怀疏的故知,遇是喜相逢,可作笑谈,能共饮酒。 但故知与新交之间差了一盏她曾见过的明月,千里既不同风,相逢也唯有迎面不相识。 空荡荡的寂寥感铺天盖地袭来,将她化作一粒落不了地的尘埃,既不是李识意,好像也不是李怀疏,那我究竟是谁呢? 李怀疏轻轻敛眉,余光瞄一眼不出声的康瑶琴,顿了片刻才道:“阿姐与我说起过。” 她从小就这样,说了谎犯了错,得觑着康瑶琴的脸色才敢往下交代。 康瑶琴低头看着李识意慢慢透出颜色的耳尖,目光游移到了她脸上。 阿姐,李怀疏? 孔曼云清清嗓子,绷着下巴,不大自信地问:“她怎么说的?” “说孔医正妙手仁心,为人嫉恶如仇,正直磊落,堪当太医署之表率,只一样不好。”李怀疏笑了笑,“对弈时,棋子握不稳。” 孔曼云脸色青了又白,见李识意笑得一派天真,好似不知道棋子握不稳说的就是悔棋,她若再解释辩驳什么可就多余了,于是咳嗽一声,问康瑶琴:“在此处诊脉?” “不说天冷风寒,也从无此待客之道,茶水已备好,医正且随我来。”康瑶琴笑得随和。 半个时辰后,孔曼云给李识意问完诊,为表谢意,康瑶琴一路送她出府。 “脉象平稳无甚异常,依您之言,中书令对七娘来说是十分紧要的人,突闻死讯,她一时经受不住剧变以致性情迥异也情有可原。”孔曼云说,“至亲离去,无动于衷才应当好好治治心病罢?” 康瑶琴抬手挑开新垂的柳,听出言外之意,眉目间却无愠色:“医正对我似乎有误解。” “误解?”孔曼云拎着眉头在康瑶琴脸上瞧了又瞧,端庄有,淑柔也有,女儿过世的难过却半分也寻不得。 她停下脚步,冷言冷语道:“李怀疏的遗体呢?难不成当娘的拿草席裹了便葬了?” “也得我有的裹。” “……什么意思?” 康瑶琴侧过半张脸,她今日没来由有些疲倦,睫毛不堪重负般垂下一半:“从头到尾,只闻死讯,不见尸体。” 宫里带来的消息,停灵的殿宇遭了一场春雷,大火烧尽了遗体,御前中官给了几件贴身衣物,劝她节哀,走走过场便回宫复命去了。 真如此凑巧? 康瑶琴心里另有猜测,因事涉九五,不敢妄下论断。 过了月余,那位中官再度携旨意而来——陛下要纳李识意为侍君。 魏郊拿眼风瞟了瞟轮椅上揽风拂柳似的女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可。 康瑶琴欲言又止,魏郊和善笑道:“夫人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依他官阶在御前可称是个人物,姿态却很亲和谦恭,所赐钱财只略拿了一些当是宫里宫外跑一趟的辛苦费,前次传口谕时也是这般谨慎且知分寸,康瑶琴心中作过计较才低声问道:“侍君?” 魏郊笑得不显山不露水:“我绥朝有过这样的旧例。” 先头那位女帝晚年昏聩,听信妖道以阴补阴延年益寿的邪术,纳过几位女侍君。 “我家七娘鲜少出府,何来的机缘?” “另一中官前几日出宫办差,途经西市有幸得见李侍君玉颜。” 二人交谈就在近处,李怀疏一字不漏地听见,忍不住扶额,指尖搭在眉间无奈地叩了两下,心中连道几声“冤家”。 她悔不当初,上什么街寻什么放生池边的半间凶肆。
第6章 灵媒 三日前,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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