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绅勾结是逃不了了,洛州刺史崔庸是中书令庶弟,动他就要动到中枢,遑论还有别的世家牵涉其中。” 庄晏宁味如嚼蜡,瞧着邬云心将一个四方油包变戏法似的搁到她眼前,停筷道:“怎么?” “你开来看看。”邬云心期待着她的反应。 伸手解开苎麻绳,拆开油包,里面小山似的摞着棕褐色的糖块,表面点缀着黑白芝麻,应该是两种略有区别的味道。 庄晏宁看看糖块,又看看邬云心,无动于衷。 后者深感奇怪,拿起一枚糖块仔细瞧,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啊,菓子店的掌柜说这玩意是歙州特产,大人不是歙州人么?我可是投你所好才买下来的,掌柜难不成骗我?” 手心倏然发汗,庄晏宁将油包照单全收,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枚含在嘴里,口齿含糊道:“是很久没吃了,你无缘无故花钱买这个?” “想撬开大人的嘴,咱们在新宁县要待多久?我见你整日气定神闲,应是有了对策?为何不说给属下听听?” 在崔庸等人眼里,她们一行人只该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驿馆的黄泉路,二则已是退而求其次——要她们在自己的地盘里听凭摆布,灾情几何,河堤冲毁几座,灾民安置情况……地头蛇说什么便是什么。 未曾想她们甫一踏入洛州境内竟离奇消失,翻遍山野都毫无踪迹,崔庸等人眼下好似无头苍蝇,钻也无处。 邬云心问的无疑是她们自己想走的第三条路。 气定神闲只是过往经历赋予的能力,甚至连能力都称不上,确切来说,是经验,普通人不该有也不必有的经验。 庄晏宁望向窗外,桃枝上栖着几只啄花小鸟,啾啾喳喳地啼叫,心中划过一道盼望已久的鹰隼唳鸣,她回过视线,面色苍白道:“过两日再告诉你。” 用过早饭,头戴斗笠的宗年推门进屋,环顾四下,再看向喝着药的庄晏宁,以眼神询问邬云心下落。 “看堤坝去了。” 宗年着一身粗布短褐,肌肉强硬,肤色黢黑,特地蓄了几日胡须,看起来就像是武馆中人。 玄鹤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断头台上弥留客若有一身本事,也能穿锦衣佩金刀,为天子效力,伪造几份过所掩人耳目,举手之劳罢了。 假武夫卸佩剑,摘斗笠,一头的汗没来得及抹,先闻得庄晏宁自怨自艾道:“邬大人可以四处走动,只有我,坐井观天。” 言罢,将药喝酒似的饮尽,宗年走过去摸了摸药碗,冷的。 他莫名其妙递给庄晏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后道:“大人对卑职有何误会?” “卑职?”庄晏宁看着他坐下,瞥他腰间,“玄鹤卫上虞君的腰牌还没制好?” 玄鹤卫制同十六卫,最高统领者却不称上将军,而称上虞君。上即天子,虞取古义面具,天子之面具,暗夜君侯。 宗年面色一凛,正色道:“上官另有他属,卑职是办差之人。” “那敢问将军的差事是监管我的一言一行么?”庄晏宁面上浮出冷笑。 宗年道:“是保二位大人周全。”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陶制面具,“邬大人脸生,卑职常年戍卫深宫,洛州地界也无几个人认得,唯独大人面容瞩目,之前不准大人外出,概因如此。” 接过面具,在指尖揉捻着绳节,庄晏宁未再多言,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年道:“新宁县绘制面具的手艺人众多,以往入宫表演百戏的戏班子也常常佩戴新宁面具,卑职听说城南遮雨楼底下摆了几个面具摊,大人闲来无事可去看看。” “为免生事,早去早回。”宗年的房间在隔壁,他起身,望一眼药碗,又忍不住道,“大人有伤在身,还请按时服药。” 再度被他以自求多福的目光问候,庄晏宁大为不解,回头想问,却被他衣衫掩映间鸟喙形状银光闪烁的物件迷了眼。 鹰哨。 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啪”的一声狠狠跳出一窜火花,鹰哨! 一时之间所有细节都连成了线索,庄晏宁难掩面上喜色,拿起面具倏地站起来:“宗将军,我这便去面具摊子,烦请你借马一用。” “咳,卑职是武夫身份,县城里的武夫,月钱只买得起驴。” 庄晏宁心道这人平时喜欢看戏听曲也就罢了,怎么自己演起戏来都惟妙惟肖的。 “驴也行。” 驴蹄阵阵,奔着城南而去。 遮雨楼底下没有面具摊,只一列送亲队伍,在遭了半个月水灾的地方引得无数人前来围堵,听锣鼓之声,捡金银菓子,都想着去去身上晦气。 庄晏宁翻驴而下,又换作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揣着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汇入人海,被来来去去地推攘,挤到载着新妇的婚车前。 车帘被哄闹之人吹开一角,那新妇生得端庄,对陌生女子笑了笑,见到她眼露失望。 周遭人群纷纷追赶漫洒鲜花的新妇,压阵马车以轻纱遮围,已无几人关注。 庄晏宁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忽而,有人拎起了她的手臂,冰凉生硬的触感落至腕骨,那人在叩问她的脉搏,随着几不可闻的齿轮转动声,细细的两缕喷气飘散在风中。 车内有道声音温柔又残忍地传来:“伤你之人已分尸喂鹰。” 语罢,她收回那只黄铜机械手,马车载着她愈行愈远。 夕照之下,地上人影仅成一线,庄晏宁被浩荡降临又倏然逝去的喧嚣衬出几分伶仃,直至被驴头差点拱个四脚朝天,才收回再也望不见什么的视线。 她随手捡起个菓子,当做抓不住的欢喜落了地,握在掌心,牵驴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细节比较多,你们自己品。 沈知蕴:谁说我手断了不能当1的? 接下来几章是洛州副本,但是事关主线,不喜欢的也最好别跳。 感谢在2023-01-08 01:58:11~2023-01-09 05:0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ren 5个;Aimer赵爱梅、姐姐救我、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layyyyy 16瓶;Roly 14瓶;。。。 10瓶;翊歌 5瓶;姐姐救我 4瓶;墨画枝 2瓶;可口可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所属 新宁县的送亲队伍仅一家欢喜, 满地的金银喜菓揣进兜里也只是短暂欢愉,区区过路风吹不散笼罩在河南道上空半月之久的阴霾。 河堤毁决,丧命在堤口者不计其数, 大雨淹没了农田,冲垮了屋舍。 流民四起, 常常是一家人沿路乞讨,路上又有年迈体弱者饿死病死, 苟存的人就地埋尸, 或是磕头或是洒泪, 又汇入流亡队伍中。 初时还闻得嚎哭声,到后来人人都已麻木,为了留存体力甚至不再收殓尸体,任其曝于荒野。 鸟兽叼食弃尸, 暴雨很快将残缺的尸骨冲刷出一堆腐肉, 水面上身着灰褐麻布的浮尸仿佛一朵朵不祥的黑莲, 无声无息地盛开, 在这个愁云惨淡的地方酝酿疫病。 疫病先是自汝州永绥县起,尔后在多地爆发。 流民流窜至何处, 何处生疫情,病坊救治能力有限,收治不了那么多病人——就算没病, 这诸多人口也要吃粮, 如无诏令,毗邻河南道的其他州府根本不敢开门收人。 崔庸领府州刺史之名汇集各州灾情,命僚佐写奏疏, 以河南道名义呈报朝廷, 其实瞒三又去二。 朝廷遣使之前已经先就近调配了几万石赈济粮, 假使奏疏所报属实,这些粮食足够解燃眉之急,余下不足处再由地方循规照旧筹办即可。 然而就庄晏宁三人一路所见,饿殍载道易子而食,先不论奏疏真实性几何,这几万石赈济粮恐怕有一大半并未落到实处。 雨晴了几日,官道仍是泥泞不堪,半人高的荒草被连日雨水沤烂。 一辆青顶马车驶出新宁县城门,车厢内有人敲了敲车壁,便闻得一声吁喝,马蹄放缓而停,车轮碾过荒草地,一下子榨出浆状的草汁。 宗年仍是一身武夫行头,头戴斗笠,嘴里嚼着半根好不容易寻来的干草,伸着脖子往后瞧。 目之所及之处,卫兵的喝斥遏制不了眼泛精光的流民,枯枝嶙峋的槐树下,赈济粥棚险些被争先恐后涌进来的人群掀翻。 粥棚里架着几口大锅,伙夫从大锅里舀出白粥,被流民如获至宝般捧过,等不了吹凉便仰头一倒进了肚,晃晃荡荡的一碗水,米粒沉到了碗底,压根填不了温饱。 每人限领一碗粥,吃了粥的不肯走,苦苦哀求两面为难的伙夫再给一碗,还没得吃的骂骂咧咧,不一会儿便起了口角之争,卫兵近前相劝,混乱中不知谁先动的手,一群人很快不分你我地缠斗起来。 衣衫褴褛的流民陆续从四面八方而来,趔趔趄趄地奔向粥棚,邬云心视线中晃过一片茫然而丧失理智的面孔,即便身处车内也生出自己要被这群人生吞蚕食的错觉,那一双双眼中迸溅出猩红的渴求,令人毛骨悚然。 她心中震动,欲放下车帘,忽而见到人群中一个孩童,体力难支,被母亲模样的妇人背负向前,眼皮耷着,额头与颈间生了许多水泡,嘴唇干裂,脸颊烧得通红,意识似已模糊。 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在人群中显得分外无助,周遭诸人突然不管不顾跑动起来,来不及询问原因,妇人也匆匆忙忙随着人流迈开了腿,却因背着孩子跑不快,情急之下又被碎石绊住,狠狠跌倒在地。 孩子呜哇直哭,妇人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抱着孩子嚎啕痛哭起来。 两人被队伍远远甩在后面,命运的洪流湍急而下,仿佛在这一刻便将他们带离了求生之路。 邬云心竟一时忘了落帘,防病纱巾遮面,她的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停在道旁的马车宽敞明亮,马驹吃饱了粮草,精神头也很好,这般面貌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惹眼,怕再待下去会被流民围堵,宗年在她发怔时驱动了马车。 走不过十里地,又目睹几户人家送葬。 近来死者无数,丧事一桩又一桩,城中凶肆日夜赶工都来不及做棺材,丧仪从简,有时连哀乐都难听闻,只是纸钱被人沉默地洒向天际,又落下来,邬云心透过车帘缝隙才见到这惨黄之色。 她想不明白:“崔庸是嫌命长?逼着流民当流寇,死了这么多人,即便没有咱们检覆上达天听,民怨沸腾又怎么瞒得过去?待消息传到长安,他有几个脑袋可砍?” 庄晏宁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微苦的药味,淡淡问道:“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出城之前,宗年为庄邬二人置办了方便行事的男装,口中亦以郎君代称。 大绥开了女帝先河,民风开放,女子着男装几成风尚,宗年将列着尺寸的纸条递给成衣店掌柜,掌柜猜知是两位女郎君,并未细问,拿起剪刀利落地改了两套衣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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