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二告,要告秋家家主秋初冬强抢良家女子共十三人,杀害女童共九人。分列为:忻州南氏,新川冯氏,晋州严氏……尸体就埋在秋家后院之中,陛下大可派锦衣卫前去一探究竟。” “臣三告。” 秋澈顿了顿,手持奏折,脱下头顶的乌纱帽,在群臣震惊无言的目光下,缓缓跪了下来,稳稳当当,一字一句道。 “要告秋家二子秋澈——实为女儿身。” 她曾与李青梧说,她见不得女子受苦,只是因为怕自己哪一日身份败露,惹来杀身之祸,这话没有半分虚言。 因为看得越多,体会得越多,她越能感觉到女子何其悲哀。 世人说女子不该如何如何,世人说女子不能如何如何,世人说…… 世人说了很多很多,世人还要她头点地。 可惜她偏要扶摇直上九万里。 ——又也许她说得也不对。 她早就在为这一天而准备着了,从要李青梧协议和离开始,从要教李青梧习武开始。 ——她始终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即便知道,或许没有生路可言。
第67章 和离 “你说什么?!” 李青梧手里的弓抖了一下。 离弦之箭带着破空声,与她不可置信的嗓音融合在了一起。 茯苓脸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驸马……驸马,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说自己是……是女儿身。” 她带着几分欲哭无泪,拿出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来,还有一封尚未封口的信。 “奴婢没能打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各位大人还在宫中庭审。就带着东西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她抖着手,神情还恍若梦中:“这是刘大人给奴婢的,说是驸马给您的东西。要我务必交到您手上。” 李青梧脸上的茫然、震惊、疑惑、担忧轮番变幻了一遍,终于反应过来。 哪怕此时,她也记得将手中的弓箭轻手轻脚安置在一旁的石桌上,这才一把夺过那两样东西。 “没说什么其他的?” “说了,”茯苓顿了顿,艰难道,“驸马让您……快走。” 李青梧胸膛起伏了一瞬,闭了闭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那封信。 这明显是一封新生的信件,字迹看着都没干几天,但也明显是早有准备。 开头四个字映入眼帘时,李青梧就猛地一怔。 因为秋澈说:吾妻青梧。 ——吾妻青梧,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当是已经出了意外了。 秋家命数亡矣,我为自保,身份败露不可避免,亦是难逃一劫,或此生不能再见,因而特书此信。 按我们先前商量过的,本该叫那十三位姨娘一同作证,以防秋初冬老儿有所准备。 而今我却不想了。 她们都是苦命人,要出面作证,未免叫她们今后在街坊四邻中难以生存下去。 这并非是圣贤心,而是将心比心。 只是辛苦了你游说一番,却又是白费功夫。 家中母亲我已有安排,两位苏家姑娘也自有去处,旁的人无需我操心……我思来想去,辗转数日,才知晓我最担忧,最放心不下的,也唯余你。 想来,是否是当初金銮殿上,就不该请陛下赐婚于你我呢? 可我,实则于此无悔。 青梧,我妻。 我负你良多,思及此时,竟无处下笔陈辞,思虑再三,唯有一句抱歉。 不知你是否信缘。 我曾是不信的,可你知道吗,我们的重逢,其实也是一场天赐的缘。 你或许也是记起过什么的……关于,上辈子。 你也可以当做那只是黄粱一梦,我记得你当初,也做了这个梦呢。 ——但那一定是个并不如何的梦,才让你后来沉于虚幻,不愿苏醒。 我同样在南夷密林中南柯一梦,看见了你百般苦楚的过往。 也知道你始终对我带着些不信任,不信我是真的怜你,爱你。 你总是在百般迁就我,似乎生怕惹了我不高兴—— 或许你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我看出来了。 许多次我想解释,可我其实也有同样的顾虑——怕你只是只是一时兴起,怕你只是身中过情关,怕你心思深重连我都能骗过去…… 你曾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说我是君子。 让你失望了,我实则狭隘又自私。 我贪求这为数不多的温情,于是数次开口,数次沉默。 可如今我已别无顾虑。 还记得吗?我也曾对你说过,别忘记自己的名姓。 我不清楚我在你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几分,若是极重要的存在,那自然是极好的。 可我更希望,在此之前,你得记得,你首先是你自己,李青梧。 只要是你,无论哪样的,活泼开怀的,温婉文静的,漂亮的,丑陋的…… 因为是你,所以我都接受。 我并非爱活泼的你而爱你。 我是爱你,才爱活泼的你。 你曾问过我,若你一直无法帮到我的话,我会不会把你送走。 我那时没有回答你,但其实答案从未变过:不会。 我从不会因为你帮不到我而送你走。 但会因为我让你产生了危险,而将你送走。 说了这么多,恐怕你已经在着急,想知道我是如何安排你的去处的了吧? 书房最底下的暗格里,还有一封信,你一看便知。 今愁念万千,纸笔有限,不能一一赘述。 若再有重见之日,便那时再叙。 古有春日宴,再拜陈三愿。 而今吾三不求,一不求千岁,二不求常健,三亦不求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只求吾妻青梧,平安,喜乐,自由。 ——你的阿宁。 …… 她早有准备。 李青梧呆呆愣愣的,读完这封信,脑海中空空荡荡,唯余这个念头。 她捏着信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忽然透过光,看见信纸的背面,似乎还有字。 翻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干了没一个时辰的两行字。 糖人本想亲手赔你,看来终究无缘。 欠着你两个……但你爱吃糖,那就连着我的那一份,三个都给你。 在这之后,还潦草地几笔画了个笑脸。 李青梧胸口起伏片刻,一时竟然喘不过气来。 她的预感成了真。 她没想到秋澈会为了拉秋家父子下狱,直接自爆身份。 甚至她都不需要脱衣自证,因为没人会拿欺君之罪开玩笑。 即便这似乎,确实是证明秋澈没有玷污那所谓良家妇人清白的最好证明,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没人想到她能这么疯。 当然,这情况已经算不错了,若是秋家父子走投无路选择揭穿秋澈的身份,那时的情况或许要更严重。 李青梧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思索该如何才能让秋澈平安脱身,一边抓起旁边的弓箭,快速往书房走去。 这时候了,她还有心情用空着的手,剥开那裹着三个糖人的油纸。 目光触及糖人的一瞬间,她眼眶又湿了。 糖人不大也不小,因为时间过长,几乎已经黏在了一块儿。李青梧一声不吭,掰了半晌才掰开一块。 然后将那玉兔的糖人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她记得那个梦——也就是秋澈说的上辈子,秋澈死时,她偷偷去后厨找尸体,看到过那角落堆着许多糖人。 那时她只以为是相府宴会上送给各家小姐少爷的零嘴,从未想到过自己头上。 只是看了一眼,便带着秋澈冰冷的尸体离开了。 可如今灵光一闪,忽然有一种,也许,那是秋澈留给她的糖人——的迟疑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李青梧抽出暗格里的那封信,看了不到片刻,脸色就彻底变了。 这是一封和离书。 她和秋澈的。 李青梧又喘不过气来了。 她半扶着墙壁,微微仰着头,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这就是秋澈给她找的退路? 这就是……秋澈的安排? ——一纸和离,从此秋澈犯的所有错,都和李青梧毫不相干。 她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一天是吗? 她想到了所有人的退路,唯独没想过自己的。 李青梧麻木地咀嚼着嘴里,咬下来但还没吞下去的那块糖,想。 她上辈子,从长大后就从未尝到过的糖人,错过了的那些糖人……原来现在吃起来,是酸的。 酸里又带着丝丝的甜。 但她嚼了一会儿,却突然捂着嘴,跑到一旁,开始干呕,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咳到好像要把整个人都撕裂开来,她才在茯苓焦急的关怀声里,在晃目的头晕中,看了眼手中印着“朝京东街糕点铺子特产”字样的油纸。 眼泪还是在喘气声里,大颗大颗的,无声滚落了下来。 她说她爱吃糖,特别是京城东街糕点铺子的特产糖人。 秋澈便真的将她的随口一说记了下来,记了这么久,一得空,就跑去买了他家的糖人。 可秋澈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很久很久,不吃糖了。 宫女姐姐给的那颗糖,让她举步维艰地走了十几年,走到如今,成了这幅无悲无喜不冷不淡的模样。 她已经不是五岁的孩子了。 也不爱吃糖了。 说要秋澈赔自己糖人,也只是没话找话,故意这样说一句而已。 她以为她无人爱,所以对秋澈说,她从前的家人对她而言是深渊,她没有退路。 但后来她又以为,她有了秋澈,就多了一个新的家人。 秋澈就可以是她的退路。 她能无所惧,无所忌,因为自由的火种会焚尽心头过往,焚尽一切苦难,让她们于哀鸣中迎来崭新的结局。 原来是秋澈早就种下了因。 再亲手推开李青梧,选择独自去面对这果。 这就是…… 她们的结局了吗? 两世痴缠,一拍两散? 可这个结局,怎么配得上她们遇见彼此之前,各自这些年受过的苦难呢? 怎么能甘心呢? “——圣旨到!” 一声惊雷平地起。 ……不出意外的话,这绝对是来要治罪的旨意了。 院外一片兵荒马乱里,茯苓急道:“殿下,殿下快起来,快带着这和离书去玲珑阁,陛下若是问起来,您就说对驸马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 不。 不。 李青梧终于在巨大的耳鸣中回过神来,踉跄着起身,面色惨白地抬起头,表情却是比往常还要冷静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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