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洛清河从送出那封信起就知道结果,她就是故意要在拓跋焘脸上狠狠踩一脚。 早在老侯爷在时他就是南方狼骑的统帅,洛清河从听着跟他有关的战例长大,再到直面这位狼王的弯刀,她很清楚拓跋焘在盘算些什么。 “洛家的小崽子。”骑将的声音随着年迈而变得更加嘶哑,却也更加阴狠,“我既已到此,把大燕的儿郎们还回来!” 洛清河轻哼了声取下挂在马鞍边上的角弓,弯弓搭箭直指旌旗。她本就擅骑射,手上的旧伤已愈,这一箭更是又准又狠,金玉狼头旗轰然倾塌,重重坠落在地。 矮种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有人的手已经按住弯刀。俘虏们动弹不得,唯有怒目看向自己的仇敌,但当他们被推搡着踏入白石河的浅滩,他们又不敢直视对岸袍泽的双眼。 是他们给狼骑带来了耻辱。 但不待有人骂出声,箭矢深入河床,水花迸溅。 弓弦把骨扳指磨出一条细细的白线,洛清河放下手里的弓,扬声道:“拓跋焘!以此为界——!” 对岸的骑将眯起眼,眼里压着化不开的沉郁。 北燕的弯刀在俘虏无声地跨过浅滩后锵然出鞘,矮种马喷薄着热气。 “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若敢来,雁翎铁骑便断你手足!”烈阳倾洒在漆黑的甲胄上,背后的玄甲重骑随之拔刀,是无言的威慑。洛清河抬手摘下面甲,用力抛掷入河,坠在箭矢侧面。 那双眼里顷刻间浮现出狠厉与桀骜,还有无边的恨与憎恶。 拓跋焘拽紧了缰绳,他目光有那么一刹那变得很复杂,似乎在这种时候,脑海中总有一双双眼睛与眼前的这一束目光重叠。 那句话就落在他耳边。 “不畏死,那你便试试!” 北地的这一场闹剧就此收尾,铁骑踏着暮色而归,抬头已见月明。洛清河在太极殿与咸诚帝说需小半年,眼下也不过才过去三月有余。对付拓跋焘是一方面,麻烦的其实是她必须重新休整北境的防线。 潜入不是巧合,巡防也不能一成不变,否则迟早被摸透。这么细想下来,炸了烽火台和部分要塞也不全是坏事,就是辛苦军匠修补。 洛清河回营卸了甲,今日回不了雁翎关内,只能就近扎营。她卸了重甲,换了身更轻便的,掀帘出去时听见了海东青的鹰唳声。 林笙也恰好过来,听见声音忙吹了鹰哨,疑惑道:“回来得还挺快?” 洛清河让它落在了自己手上,道:“你是不是沉了点?” 海东青略带不满地啄了她一口。 “也就是你敢这么说。”林笙咋舌,“换个人看不抓死你,千里迢迢给你带信过来,还要被你嫌弃沉了?行了,赶紧看看写了什么?” 洛清河手里本来还捏着张帕子,如今只能暂时先收起来去取海东青腿上的竹筒,信纸轻薄,取出来时人也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就是没想到里头还夹着东西,好在洛清河反应过来捞了一把,才没让夹着的东西掉在地上。 “这带的什么?”林笙凑过来看了看,“济州的花?这送来了也干透了啊?” “山茶和九里香。”洛清河眼睫微颤,五指收拢把那一小簇干花收了起来,“干透了,但还残着余香……的确是济州府常有的花。” 她没去看林笙欲言又止的目光,垂眸展开书信简单地扫了两眼,边走边道:“对上了,大理寺往刀痕方向去查了。还有那把刀,也能对上些东西。” “还有吗?” 洛清河微蹙着眉,顿了须臾道:“大理寺要从济州的水匪入手,把藏在人群里的狼给揪出来。” “很冒险的想法,但的确是最有用的。”林初跟着她往外走,浅草没脚踝,营地往外走是个低矮的草丘,“但我竟然一点也不意外这位温大人会这样做。” “嗯?” 林笙身子向后仰躺在草地上,话锋一转道:“你当初还是骗了小初的,你们俩可不是早就认识,还故意说不是。” “还谈不上骗她。”洛清河笑笑,目光却是悠远,“阿初当日问我的是她与我是否是国子监的旧识,我的确认得她,但不是在国子监,说是旧识,却也不过一面之缘。再者说了……”她话音微顿,“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嗯?”林笙有些诧异地瞥她一眼,随即无奈道,“你们洛家的人除了阿影是不是都这么拧巴?” 洛清河失笑道:“也不是,只是这个时候……谈这些总觉得有些不大合适。” “怎么?” “虽说旁人说来总觉得刺耳,但眼下……跟洛家人谈情的确有点在龙潭虎穴闯上一闯的意思了。”洛清河揪了一把草叶握在手里,“她以为同我见那一面是在京畿官道,实际上却是北林。她知道林然是我,但未曾见那一面,也不知我去济州为了什么。” “久别重逢。”林笙腾地一下坐起来,“你说还不是那样,但你也没否认你心中对她并非挚友知己之情。尚且不是……清河,你是觉得你对她暂且称不上有情二字吗?”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过于直白,半点不给人避让的余地。洛清河揉着草叶,被揉碎的草屑沾湿了她的指尖,她垂着眼,月光打在眼帘上,露出一点在沙场上不会见到的柔软。 这么些年的同袍,林笙说得上是最了解洛清河的几个人之一,正是因为心中有数,她才更清楚洛清河不是一个轻言情字的人。 她不说,但会去做,观其行知其心,她从前在国子监时对慕长临和崔时婉是君子挚交,但她却不会让属于雁翎的近侍这样保一人,也不会让海东青越千里之遥只为递上一封书信。 只是一句信任解释不了这么多,她既信人家,其实根本不必在信上多说了这样多。 这根本就是在担心。 林笙抬手搭在自己膝上,难得正色同她讲:“虽说朝廷上人人都盯着你们家的婚事,但雁翎从不在乎这些,你们自己喜欢就够了。当初若不是阿影她……保不齐我们还能沾光喝上一杯慕氏皇族的喜酒。你担心牵累她,可她已在局中,那就谈不上为时势所累。我们这些身在战场的人呢,命许多时候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还是你这种做主将的。说得难听些呢,那就是即便有朝一日你如你们家先人那般战死了,指不定皇帝老儿还要私底下赏她往日从中维系。” “也就是你们敢这样叫当今天子。”洛清河听到最后失笑摇头,“不过也不全然是怕牵累,若冷血些只看因果,我的确不用担心她会因此有何不利,但……人非草木。” 林笙目光一闪,有了一瞬的哑然,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天上星,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怕人伤心啊?” 洛清河“嗯”了声,把手上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草碎扔了。 “那倒的确是……没什么旁的法子。”林笙抿了下唇,“我们若贪生,何来太平家国?为军者,总是要对不住身后亲友,累得他们担惊受怕的。” “她幼年不顺,家中长辈受困囹圄,早就吃过寻常人不曾有的苦。”洛清河缓慢转着拇指的扳指,声音低柔,“烟柳巷,薄情窑,可那年我拉她上岸时,却看见了一双极清澈的眼睛。而不管口中吐露出多少锦绣词章,那双眼睛没有变。” 温明裳那时说早该记起她的这双眼睛,其实洛清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些年过去,她在北林隔着云台水榭窥见昔年那个小姑娘如今长成的清瘦的侧影,又在进京时越过万千人潮对上那一束一如往昔的目光。 她没告诉过温明裳京畿的那一眼也她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下一道痕迹。 她们重逢在国子监,杏花烟柳下的惊鸿一面让洛清河有一瞬的恍然。太宰年间朝堂双璧的关门弟子,这个称谓在她看见温明裳的那一眼里落到了实处。 所以她才会对温明裳说,雁翎选了她,才会在回到燕州时对信赖的袍泽点头道这个人是大梁未来的希望。 林笙蜷起指尖,像是慨叹道:“自古江山初入仕者豪言壮语不在少数,而你在钦州看见了她的所做所为,这也应证了你的期许。” “她胸中可纳九州百姓,眼中可见浩浩山河,我不想把她圈在情爱两个字上。”洛清河淡淡笑言,“你问我对她是否有情,若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但这尚且不必说定然要相知相守一生。我的命如万千铁骑一般系于刀尖,本不是良人。” “尝过太多苦,我希望她能一生顺遂,不沾霜雪。若有欢喜的人,自当岁岁无忧,相约白首。” 所以即便不是她自己也没有关系,家国太重,情字太轻了。 林笙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顾虑太多还是思虑过深,她把额发撩上去一些,道:“那若是有一日,你能确定她与你一样,乃至更深呢?良人与否,你自己说了可不算。” 洛清河没立时接话,她仰头看着泼墨般的天幕,凝望着那一颗颗闪烁的星,许久过后才开口。 “若她想要,若我能给。” 盏中烛火摇晃,灯芯将熄未熄,鸟雀翻飞过重檐,栖于花枝。 桌上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笺,纸上字迹飞舞,端得是放浪不羁的姿态。 距海东青离去数日,济州附近的水匪终于回了信。 栖谣进来时看见窗边有人披衣而立,她在屋外守了一夜,自然也知道屋内的动静,估摸着就是又熬了大半宿。 “海东青飞得比马快。”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出声打破属于长夜的寂静,“主子的鹰是雁翎最神骏的那一只。” 温明裳回过头,她眼尾因着疲累而被揉得有些发红,更显得泪痣殷红如血,在灯下流露出一种苍白易碎的昳丽。 “少数狼骑不足虑,烦忧的是调整燕州布防。”她没接话,反而低声喃喃道,“雁翎现在不可能调开人来济州,边防南下先要兵部点头。” 栖谣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道:“大人不担心水匪包藏祸心,反倒担心的是千里之外的铁骑吗?” 窗外花枝斜斜压入窗口,素白的花瓣轻轻点在手背上。 栖谣的目光很坦荡,好似当真没有别的深意。 “我并不担心铁骑。”温明裳沉默了须臾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例。若是事态超出了预想,这案子就不再是大理寺一家能解决的了。事关北燕……雁翎也必须有人来。” 只是兵部会在手令上拖多久就不得而知。 “若真到那一步,那便是大梁内的暗间已威胁到州府人命。”栖谣微微皱眉,“大人觉得会走到这一步?” “于公而言,我不希望如此。”温明裳侧过眸,“群狼环伺,多走一步便会有人因此流离颠沛。” 夜风裹挟着花香卷入屋内 温明裳抬手折下一枝,低眸轻嗅了一阵,再开口时却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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