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迎面而来, 看打扮是凉州来的湖商。洛清河手里捏着马缰, 往旁边让了一点。 “听见了小半。”她垂下眸看了眼回过头的温明裳,“大致能猜到前边说了些什么。” 若是细算时辰, 她们进宫差了中间的时间,温明裳在宫门前也没看见靖安府的近侍和马, 这人究竟是如何听见这小半的? 约莫猜到她心里在盘算什么, 洛清河道:“不是听见了同你讲的什么,是我进宫时听见了柳大人的抱怨, 虽然只有那么几句。” 温明裳抬眸跟她对视。 洛清河不明意味地笑笑, 低声道:“昔年柳家大郎当言官的时候, 这一张嘴弹劾起在朝的女官便是不留情面,数年过去, 倒是不改初衷。” 她原先没说这个柳大人是谁, 但加了后面这番话, 温明裳也就自然听出来了她说的是柳文钊。自己这个便宜伯父对女子有多苛刻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只不过给旁人听了内宅的事, 还同小辈怄气, 当真是不嫌丢人。 “那不知将军何故要帮我这个忙。”骏马踏过路上的泥坑,温明裳被带得往后靠了点,带起衣料的摩擦声, 她努力坐直了身子, 轻声道, “我虽答应了将军查案,但我不记得将军需要帮我这个忙。” 说到底是内宅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你可以当作……我瞧你这位伯父不大顺眼。”洛清河声音放得轻,但温明裳从她这话里听出了那么些藏着的戏谑味道,“小温大人,我说过的,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有些陈年私怨还是得找回来的。” 温明裳闻言低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洛氏和柳家有什么私怨?” “这个就要怪他嘴碎了。”过了客商最多的那段,往北跑依稀能窥见东山猎场,官道变得逐渐空旷,洛清河扬鞭加了速,不忘道,“昔日我父亲尚在的时候,靖安府请旨立的是世女,他觉得不合规矩。可什么是规矩,固守旧例便是规矩吗?他一个外人,哪来的脸指摘别人家的家事?” 这话算得上是温明裳听她说过的最重的话了,温明裳侧眸悄悄打量了一下她,发觉她唇微抿着,不复往日的温吞舒朗。 这是真的生气了?温明裳在心下揣测了须臾,道:“可老侯爷……还是坚持了。时日久长,即便是私怨,想来也不必过于劳心费神。” 洛清河抿着唇,没有立时答话,她手指收紧,脑海中忽而闪过早时撞见打算上车回府的柳家兄弟的那一幕。 她确实听见了柳文钊在说当日便不该让温明裳入府云云,这些也本与她关系不大,只要柳文钊不加后面那句。 “还又是洛家,我就看看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一个军粮案闹得满朝风雨,此乃恶例!你且等着看,看看洛清河会不会落得跟洛清影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皱眉道这人是个没脑子的,柳文昌也知道兄长这话过分了,连忙截住了话头,只是这二人大概也没想到,洛清河会听见。 宗平当时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他想劝上一句主子别往心里去,但又害怕提起那些血淋淋的旧事。 但洛清河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转了马头,从另一条街绕到了宫门前,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跟旁人说半个字。 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温明裳有些不习惯,但既然洛清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日头毒辣,哪怕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都依旧显得灼烫,两个人同乘一马,不论怎样刻意守礼保持着距离,都难免觉得热。 踏雪呼哧喘着气,在四方寂静中成为了唯一的声响。 洛清河忽然勒住了缰绳,转了方向。 温明裳注意到她的动作,怔了一瞬道:“你这是?” “换条路走。”洛清河道,“而且已到正午,寻个地方休息片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她说的换条路走,是径直将人带到了东山猎场。春猎早已过去,现下猎场满目空寂,连个人影都不见,翠微营的羽林也不会费时来这种地方巡视,反倒在此刻成了个不错的去处。 洛清河寻了个小丘停了下来,她翻身下了马,伸出手示意温明裳可以撑着下来。 温明裳抓着马鞍看了她须臾,却没动作,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准备一般踩住了马镫。 洛清河看在眼里,轻轻挑了下眉,而后道:“抓稳,足尖踩住,慢慢下来,我牵着踏雪,它不会乱动。” 似是为了附和主人的话,踏雪低了头,原本刨蹄的腿也乖乖站住不再动了。 温明裳喉咙微动,依着她说的抓紧了马鞍。雁翎战马够高,若非惯常骑射之道的,也是骑不来的,故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脚踩空。也正是恰逢此时,她听见洛清河轻声道。 “放心,不会让你坠下去的。” 温明裳侧头看了她一眼,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松了心神。 好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也并不可怕。 洛清河看她踩到实处的时候笑了笑,指了指另一头的方向道:“那边有山泉可以净手,小温大人可以过去,我在山丘上等着你。” 温明裳迟疑了一瞬,尔后轻轻颔首。 数月未曾有人踏足,猎场的草也跟着夏时的雨水疯长。 鞋履踏过草木枯叶,踩出了细微的声响,山间的风卷起鬓边的碎发,在这样的暑热里带来了些微的凉,温明裳从袖袋里拿出帕子净了手,起身慢吞吞走过去时看见洛清河坐在小丘上俯瞰着山下。 她手里衔着不知道从哪折下来的草叶子,附在唇边吹出了声响。温明裳侧耳听了片刻,听出来这跟昨夜她在临仙楼敲击声是一个曲调。 “这不是常见的曲子。”她轻声开口道。 “小温大人生于长安,长于济州,自然不曾听过这种曲子。”洛清河放下草叶笑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来坐,“这是燕州的长调。” 温明裳眯了下眼睛,反问道:“将军如何知道我生于长安?” 京中对于她的身世一度众说纷纭。温诗尔是济州人,柳文昌少时遇见她也是在济州,而后几经辗转,但究竟何时到的长安,却是无人知晓。有人说是她痴心错付,却仍执拗着上京寻人,也有人说是柳文昌去济州将人带回来的。 其实究竟真相如何,温诗尔没说过,但温明裳生于长安这一点却是不假。 只不过洛清河是如何知道的? 洛清河抛了手里的草叶,道:“京中传闻很多,我少时在京也听了不少。小温大人,靖安府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不食烟火。” 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敷衍了事,她不想说,温明裳也问不出来。她在洛清河身边坐下,抬眸望去是满目苍翠。 洛清河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拿了随行的吃食,这种随处可见的胡饼没有多么金贵,在战时算得上是斥候的随行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水,也能够入口。她掰了一半给温明裳,递过去的时候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喜欢京城。”这话算是笃定。 “算不上喜欢,却也算不上厌弃。”洛清河一手撑着柔软的草,轻声道,“生于斯长于斯,但这不是故土。论起喜欢,小温大人难道就喜欢长安了吗?” 温明裳抿唇沉默须臾,轻声问她:“世人皆道边塞苦寒,可我看将军应当比之京城,更喜欢燕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燕州啊……”洛清河侧眸睨她一眼,“确实是苦寒之地。但天地广阔,即便站在雁翎关城头也望不到边,冬时满目碎琼乱玉,海东青会迎着呼啸的风飞上云端。” 在那里的人是自由的。 温明裳听着她的低语,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述说,她却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洛清河话语深处的意思。 洛家的人生于长安,可心总是归于燕山的那片旷野的。 那里才是家。 “你原先说老侯爷立世女被柳文钊多管了闲事。”温明裳听着风声,把原先的话头续上,“老侯爷没说什么吗?” “没有。”洛清河摇头,小辫垂在身前,跟着动作轻轻晃动,“我父亲不会管朝堂上的人如何说。” “那……扬武将军呢?” 洛清河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侧眸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诧异:“为什么问她?” 温明裳斟酌了下字句,答道:“早时去过户部后听了些旧事。” 户部……薛虢啊。洛清河转瞬想到了什么似的,摇头道:“所以小温大人是想问什么?昨夜我说的传言吗?” 温明裳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洛清河眼神微妙,“是什么?” 越描越黑……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正色道:“不管是哪个,都没有。我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论对谁。” 洛清河收敛了些笑意,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道:“因为令堂?” 温明裳没否认。她在温诗尔身上看见了尝过情爱二字后的苦果,尽管这二字在他们心中的重量可能微不足道,但过往种种尽皆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她在心里对这便有着不知名的恐惧,就好似这二字如同洪水猛兽。 “你不会懂的。”洛氏家风清正,历代皆是如此。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动,她似乎是想抬起手,但这样细微的动作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无人察觉。 “柳文钊上了那个折子后,我阿姐在朝会前把他堵在了宫门外。”她把话头拉回到原先的地方,“刀就钉在他脚下,意思是,若是她不行,那便请柳大人自己滚去燕州看一看谁能行。”说到这,洛清河笑了下,“雁翎的主将需要得到各营的认可,我们并不看重血脉的延续,自宣景年伊始便是有能者居之。” 温明裳闭上眼,想起赵婧疏的评价,不免有些好奇道:“你亦如此?” “我?算是吧。”洛清河把胡饼吃完拍了拍手,“但我不如她。小温大人是阁老的弟子,想来应当于棋道也很擅长?” 温明裳不明所以地点头。 “战局便如棋局。有的人在看过千百遍精妙的棋局后方得领悟其中真谛,但有的人生来便可一眼抓住其中关窍。”洛清河起身,风吹起衣袂,她站在夏日的风和烈阳里向着温明裳低眸,“后来者的精雕细琢即便再巧夺天工,也终归比不得浑然天成。” 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输呢?温明裳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好似在一瞬间窥见了四年前那场屠杀和兵败的影踪,她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名为痛恨的情绪,但这种细微的变化很快消失不见,叫人无处可寻。 雁翎究竟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去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反复被咀嚼,直到暮色渐浓,踏雪停在了嘉营山下。 安丰校场离这里还有段路,洛清河得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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