誊抄书册很枯燥,但她一向耐得住性子,这么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中间仆役过来送了一次午膳,她随意吃了点,提起笔就继续。 全部誊抄完已经过了午。 温明裳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小臂,从窗子里望出去瞧见日光柔柔铺了满院。 时辰尚早,柳府温明裳是不想这么早回去的,她回忆了一下早上沈知桐说的那几处地方,起身打算去藏书阁瞧瞧。 门口守门的老头拿着卷字迹潦草的书册盖在脸上,靠着摇椅小憩。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他懒懒地抬起头,目光在温明裳腰上挂着的牌子上扫了一眼。 “新来的编修?” 温明裳应了声是,她刚想着说些什么,又听到老头子悠悠道。 “新来的,姑娘家……噢,崔德良教出来的那个?” 温明裳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来。 毕竟这翰林院这么些人,来来去去的谁又能说得清。 “进去吧。”老头指了指里边,“规矩想来也听了,看可以,别带出来就是,尤其是左手边的那个柜子里放的卷宗。” 说完又把脸上的书文盖了回去。摇椅摇晃,春风过廊,倒是好不惬意。 温明裳多看了他两眼,放轻了动作慢慢走进去。 入眼的是满目的史册书文,她的目光从书架上一一掠过,却没伸手去取。早上来时,沈知桐交给她的那些要誊抄的东西是些山野文士的诗赋文章,翰林院有的时候会收录这些入库,这抄了一早上,谁还想看这些。 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放着卷宗的那几排书架前头。 这些卷宗记的东西很杂,有历年春闱的,有哪位君王在位时的官吏调动的,甚至还有四境的军报。若是没有人来指引,单是找到想看的那些都麻烦得很。 但一般也没人会来调看这些东西,是以翰林院也就一直让人整理。 温明裳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瞥见眼前藏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宗中间的一份文书。 露在外头的一角上写了个“雁”字。 雁翎?这是军报?她眼皮一跳,伸手就想去把那东西抽出来。 可惜下一刻,她探过去的手就忽然碰到了什么。 温明裳肩膀一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刚刚那个是…… 还不待她重新琢磨,对面那头就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这边的架子高低参差不齐,温明裳站的这块地方再往里走一些,书架就比人还高了,若是有个人站在那不出声,这边决计是看不见的。 温明裳仰起头,看清对面那人的脸的时候猛地一愣。 “温……”洛清河手上拿着适才的那份文书,“温大人?” 她没再叫温姑娘,而是坦诚地把那些本该藏在心底的猜测放到了明面上。 两个人隔着一个书架,对视了片刻,然后温明裳瞧见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沁上了一点惯常的笑意。 温明裳长舒了口气,应声道:“洛将军。” 她声音是稳着的,但眼神却没忍住往人家那边瞟。 同前几回见到的时候不大一样,洛清河今日穿的是身苍色的圆领,透过书架的遮蔽能依稀瞧见玄色的箭袖,不过不知道为何,她腰上的刀还没卸。 不过同这身利索的打扮比起来,温明裳倒是多看了两眼她垂在左肩上的那缕小辫。很细的一缕,编成了鱼骨的样式,她想起来长安外见的那一面,这东西着重甲的时候也没被解,而且瞧着也不像是汉人的打扮,硬要说估计就是北境雁翎的习惯了。 怪别致的。 人就在跟前,她也不好说管人家要军报这种东西来看着打发时间。但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又听得眼前的人道。 “或许我还欠姑娘一个解释和一句道贺?” 温明裳回神,却是摇头,“解释不必,我也欠着将军呢。只是……” “比起道贺,我可否问将军一个问题?” 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洛清河抬眸睨她一眼,微微颔首。 “你问。” “是真的吗?”温明裳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指节,“樊城三万人。” 洛清河眼神微微一动,却是错开了她的目光。 在她们两个看不见的地方,守门的老人掀开了面上的书文,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真的。”三个字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 洛清河把手里的卷宗再翻了一页,又道:“若是温大人要再问,我也只能告诉温大人,时势所迫,再来一回,那三万人我也一样会杀。” 尾音极沉,听得人心头猛跳。 温明裳眉头皱起来,低声道:“如此……你从未后悔过,是吗?” 洛清河跟着抬了眸,她眼里惯常的温良散去,头一遭在温明裳眼前露出了暗沉的神色,“不过取舍二字。” “成事者必有牺牲,我问心无愧,更从未后悔。” 温明裳凝眸看了她许久。 藏书阁在长久的沉默中安静得似乎落针可闻。 “洛清河。” 这大概是温明裳第一次这么叫她的名字,“我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那些埋骨者,就该做草芥么?” 洛清河指尖在拇指上的扳指上轻轻摩挲而过,她半敛着眼帘,听到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开口。 “虚伪!”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手上的卷宗,她唇角略微勾起来,笑意又冷又薄。 “虚伪也好,旁的也罢,只是不及小温大人天真了。” 话中嗤笑意味明显,温明裳却没再搭理她。 耳边的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用看都知道定是有人夺门而出。 “两年未见,气人的本事见长啊。”老头子靠在摇椅上,冷不丁开口道,“你何时有了帮人磨刀的闲情了?” 洛清河把卷宗一页页翻到最后,才道:“不过是事实罢了。至于磨刀……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帮谁,磨怎样一把刀。” 老人嗤笑了声,把盖在脸上的书册拿起来一点,道:“事实?你自己都觉得这是事实了不成?” “我如何觉得并不重要。”洛清河把卷宗放回原处,迈步走到门口,慢慢悠悠地补上了剩下的半句话,“令是我下的,这就是事实。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但那个答案我给不了她,至少现在不行。” “哼。”老人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得跟赶苍蝇一样摆摆手,“你说是就是吧,看完东西赶紧走,省得到时候又有人要来跟老朽我问东问西的。” 洛清河勾唇笑了笑,退了半步给他做了个揖。 她一手扶着刀正要往外走,却在将将跨出去的那一刻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 “丫头,下回过来,给老朽带一壶塞上秋。” 洛清河闻言一顿,她拇指在刀镡的红玉上轻轻划过,须臾后才道:“老大人,长安可没有塞上秋,我上哪儿给您弄去?” 那是北境的烈酒。这酒本来没有名字,但据说是不晓得那一代的靖安侯见秋日孤雁南飞,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你又不是不回去了。”老头子哼哼了两声,掩盖在书页下的眸子如藏遗星,“鹰不会甘于被束缚住爪牙。” “明堂高殿非汝乡……你们天生归于燕山的风雪。” 作者有话说: 翰林院的介绍主要参考的是明史,但文的背景是杂糅的,不用纠结。 清河的事情会放到比较后面写,我写了的点我都记得的,事情是真的但是她只会比小温更惨不会好到哪去(。 然后简单概况一下小温的态度大概就是滤镜破碎x感谢在2021-11-02 10:58:47~2021-11-04 19: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睚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疑心 外头起了风,新叶从朱红的墙那头探出来,被吹得四下摇晃。 洛清河把踏雪的缰绳解开,出马厩时迎面撞上了个人。她眼神微微晃了一下,跟着慢慢垂了眸。 “清……” 来人张了张口,刚想要唤一声,会被洛清河突兀地打断了。 “见过端王殿下。”她抬手抱拳,低声道。 声音不重,但却把人家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推了回去。 慕长临看着她,眼中无奈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抿了下唇,无言地望着眼前的人。 洛清河抬起头跟他对视,眸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明明可以轻易看清慕长临眼中的意味,可是她什么都没说。那双眼睛里含着的神色淡漠得如同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有风穿堂而过,吹起衣袂。可风吹不散过去,也消弭不了血与仇。 在长久的沉默后,年轻的皇子慢慢开口,道:“你回来这些日子,我们还不曾见过。阿婉要我问你,什么时候得了空能见上一面,她很挂念你。” 他口中的阿婉是王妃的小名,王妃出身崔氏,起名唤做时婉,幼时也曾被养于国子监,三个人本是旧识。 洛清河眼睫颤了下,道:“忙完这一阵吧。” “好。”慕长临连忙道,“还有……年前,她有了身孕,我们想……让你帮那孩子起个字。” “皇孙的字,不该由我起。”洛清河摇头道,“殿下以后,不要和王妃再提这件事了。” “……小字也不行吗?”他垂下眼,是难掩的失望。 洛清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禁军还有公务在身,我该走了。” 擦身而过之际,洛清河听到他低低地唤了声。 “清河!” 洛清河脚步一顿。却没回头。这一声也只是让她短暂地停了那一瞬,而后脚步渐远,女子的身影终究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只余下了不知何人若有似无的一声长叹。 沈知桐这些日子事多,但她到底挂心着温明裳初来翰林院,跟同僚说了一声后借着放文书的由头去了那头看看。 结果就见到自己这个小师妹兴致缺缺地坐在小几前发呆。 “怎么了这是?”沈知桐敲了敲门,疑惑道,“有谁来过说了什么?不对呀,这翰林院里哪来的这种讨人嫌的……” 温明裳回过神,摇头道:“没有,是我自己在想些事情……师姐如何过来了?” “来瞧瞧你。”沈知桐在她对面坐下,“想什么呢?” 温明裳咬了下唇,犹豫了片刻道:“师姐见过洛……镇北将军吗?” “她啊……自然是见过的。”沈知桐微微偏头,似是在回忆,“打过几回照面,只不过这位在长安的时候不多,倒是没说过几句。怎么,你见过她了?” 温明裳点点头,低声道:“在藏书阁。” “藏书阁……也不奇怪。”沈知桐道,“你应当知道她少时受教于国子监,还是皇子伴读吧?藏书阁守门的那个老头子……不是,那位老大人,是她旧时的半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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