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人都在谨言慎行,尤其是关于柳家和工部的那些烂账。 左丘桁原本心里还气着柳文钊那日在殿上的口不择言, 也畏端王当真查出来点什么, 虽同列勋贵,本以为帮这一回是全了两家情分, 但他家可不比柳氏, 一朝倾覆, 再起那是奢望。但前几日不少人听着风声渐弱,以此猜度至少柳文昌复职只是时间问题, 就连户部去查办的人都撤回来了不少, 这该是了结前的征兆, 不会有多的过错。他心里也摸不透, 原本推了柳文钊几番相请去吃酒, 可这个传言在私底下传的愈发广, 人家到底还是京中声名最盛的世家之一,再推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临仙楼光华如旧,推杯换盏间抬眼便是纸醉金迷。 巷口挑夫呵出一口气, 搓着手往民巷匆匆而行, 肩上衣仍单。 柳文钊斜倚在坐榻上, 手边还放着新点上的香炉。房门没全合上,隔着重门还能听见楼下戏台上咿呀的唱腔。 “黄毛小儿,掀不起大的风浪。”他合眼听着曲儿,开口便是安抚,“我家老头子可还没死呢,真要动,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手里有些什么。” 侍女给他们斟酒,澄明的酒液倒映出女子强装出来的笑脸。左丘桁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脖颈上明显的红痕,只觉得有些刺眼。他没做声,闷头将杯中的好酒饮尽了,这才长呼出口气。 “潘彦卓拿了左相的手令。”左丘桁摆了摆手,觉得凑近过来的脂粉气熏得人头疼,他眉头仍皱着,曲指敲在桌上道,“老大人可有说有何对策?此子面上和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家小户的儿郎,有点名声便忘了自己是谁。”柳文钊只觉不屑,他喷薄着浑浊的酒气,架起腿指点道,“老头子私底下查了他,你晓得此人从何处来?燕州!一年到头除了打仗没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能养出来什么样的人?他背后能站着谁?还一群摆不上台面的玩意以为这是什么佳婿,真是……” 侍女屈膝跪在地上给他捶腿,被他捏了下巴像是个器物一样把玩。 酒盏被重新满上,左丘桁将手搭在腿上没动,又听他道。 “你们啊,也莫要担心后头站着的两位王爷。文昌的政绩你这个都察院的是清楚的,挑得出大的错处吗?挑不出!三殿下秉公而行,那便没什么大事,几月的月俸,来年商道通畅,这点钱算什么?” 左丘桁听得一顿,商道二字叫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梁商贸那不是攥在姚家手里,这所谓商道通畅跟柳家又有何关系?可人家絮絮叨叨接着往下说,半点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 “潘彦卓拿了手令又怎样?安阳侯敢查我家,整个苏氏的族老敢吗?这不得念着几家的情分故交?这小子头顶上站着的谁?那是二殿下!晋王妃就是咱们世家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别说侧妃是寒门那头的女儿,单这名分便清清楚楚,谁贵谁贱!”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说,能给人唾沫星子淹死。但这临仙楼来来往往的都是爷,里头的侍女小厮皆是牢笼里关着的雀鸟,没有开口的机会。 左丘桁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点,多问了一句:“这是老大人说的吗?如此……那大理寺那位,老大人心中也已有了安排?” “那是自然。”柳文钊说到兴头上,跟着外头的唱曲晃着脑袋,“她依仗的也就一个阁老,顺带着跟洛家不清不楚的那点关系。可阁老是什么人?那是陛下的先生,他同陛下一样看的可是整个大梁!一个小小的少卿,没了便罢了,再养一个更听话的不就好了?至于洛家,她洛清河有朝职吗?雁翎铁骑敢入关吗?自打禁军给练起来,三殿下又因故借了多少回?吊着禁军身家性命的才是主子,她洛清河算个什么东西!” “老头子拿咱们两家当断金之交,所以这些事我才讲给你听,世家这么多年都变不得,瞎操什么心呢?女子最重名节,三法司最忌的是结党偏私,你瞧瞧她今时今日都居于侯府了,结党营私二字……有没有点苗头?” 左丘桁原本闷声吃着菜,听到此处也猜出了这顿酒的真正意思。 那日在殿上先声夺人道温明裳有罪的是他,今次再度发难,自然也该他这个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再开金口。 狗屁的断金之交!左丘桁在心里痛骂了句,这摆明就是要他来当这个出头鸟,自己坐享渔翁之利! 可惜骂归骂,面上功夫还是要做得过去。 柳文钊面上酡红,已有了醉意,他近些日子依着老太爷的吩咐四处奔走,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好容易结成了网,光是想想温明裳可能会落个什么下场便觉得解气,止不住话头地往下说。 “你家小儿也快到了恩荫的年岁,把她踩下去,大理寺便空了个位子,届时等桓远在上头坐几年,让他接着上去……三法司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桓远是柳卫的字。 左丘桁听到此处才面色稍缓,举起杯跟他碰了杯酒。 街上的梆子被打更人敲了几下,响声被靡靡之音盖过,传不到屋内。 地龙烧得滚烫,酒液泼洒在那些金贵的垂帷上,窗口吹进来的冷风都吹不散里头的浊气。 左丘桁眼见着酒盏见了底,他捏了下鼻梁,在热气里昏昏欲睡。 楼下戏台换了曲,他侧耳细听,发现有几句唱的是兴亡盛衰。 急促的脚步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戏台上的舞姬腕骨上坠着的银铃飞舞,旋身落下时恰好踩住了细密的鼓点。 筝鸣声声。 军靴应着鼓点阒然踹开了房门! 左丘桁手一抖,杯盏就这么落了地。 为首的军士穿着鱼鳞甲,手里还提着把刀,他们没挂腰牌,但京中披甲挂刀是除了羽林……那便只有禁军! “哟,二位爷。”领头的那位笑得痞气,活像个市井混混,可把边上想要护主的仆役拽起来踩在地上的动作半点不含糊,“跟弟兄们走一趟呗?” 柳文钊酒醒了大半,近在咫尺的刀光看得他发怵,却还强撑着哆嗦道:“你们……缉捕文书何在?!没有文书你们这是滥用腰牌!禁军……洛清河呢?!” 领头的军士拎起他的衣领,露出个嫌弃的模样推给手下人扣着往外推,半点不理他的斥责。二楼的这阵骚动引得不少目光,但没人敢正眼往那儿瞧。 柳文钊被摁得头皮发痛,他抬头还想骂,结果砰地一下磕在了另一人的甲胄上。 “欸,缉捕文书么……我们没有。”禁军军士抓了那人的腰牌,蹲下来在他跟前晃悠了两下,“羽林的牌,大人看着成不?实在不成呢,我这儿可还有御史台的一块牌,要不?” 左丘桁没像他一样反抗,是以扣着他的禁军也没下重手,但他此刻站在那儿,瞧着那块腰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羽林郎……那、那不是东湖的羽林郎!是翠微营啊! 禁军和翠微羽林…… 他被押着下楼,面色灰败,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何两位明明该斗得你死我活的皇子会在此刻联手缉捕他们二人。他动了动嘴唇,抬眼时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天际一缕晨光落在老松干枯的树枝上,随着新亭刀尖舞动被化开细碎的浮光。 宗平在洛清河跳下演武场的时候把牌子递了过去,道:“方才让人送来的,说是差办完了。” 洛清河掂了一下牌子,把它上下抛了一阵子才道:“人呢?” “御史台。”宗平想到回报的人描述的那个场面就觉得好笑,但他轻咳了声还是绷住了脸,“晋王还没回来,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才会入城,恰好能赶上御史台的审讯。” 这边话音刚落,温明裳便从侧门绕了出来,宗平看得一愣,连忙喊了句温大人,顺带着有些疑惑地往自家主子那边瞟。 这……温大人这些日子不是没有宿在侯府吗?那位夫人这些日子在宅子住着,总往这边跑恐怕……不大妥当? 今日大理寺虽应该是没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得过去一趟,这样早从侯府后门过来定然也不会是为了些不打紧的事情。洛清河见她只披了件外衫,走过去帮她把衣裳拉好。她晃了晃手里的禁军腰牌,开口道。 “为着这个?” 昨夜洛清河回来之后,慕长临让人来要牌要得突然,也没有要瞒着抓柳文钊的意思,是以洛清河多少能猜到里头跟温明裳有点关系。 “嗯。”温明裳等她把氅衣的系带系好后抬手去挽发,她估摸着也是刚起没多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听着比平常说话含糊软糯了很多,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让人想起来她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岁。 洛清河看她慢吞吞地把发带绑好,伸手过去替她顺了一下脸颊边垂着的碎发,收于掌心铁牌被指尖拨弄得啪嗒轻响。 宗平垂眸站在后边等了几息,问说:“大人,要一道用早饭吗?” “唔,不必,多谢宗将军了。”温明裳摇摇头,她把尾音拖长,等到宗平见礼退下去后才道,“我阿娘让你过去一道用饭。” 洛清河闻言微愣,道:“为何今日突然……” “我也不知,是突然同我讲的。”两个人说着往后院走,温明裳勾着她的袖口,顿了一下道,“今早小若跑来寻我,讲了昨夜柳文钊与左丘桁的事情,大抵是听到了些,觉得我得来找你,便这般说了。” “闹得挺大。”侯府的侍从掀起珠帘,替她们将后院落了锁的门重新打开。洛清河把腰牌挂了,仰头去看天色,“御史台的名义,再加上代相的手令,这翰林书库打开便成了铁板钉钉。” “柳文钊很急。”温明裳推开门走进去,不急不缓道,“他的人在左丘府附近走动了很多回,昨夜应当是因着相隔数日,左丘不好再拂了他的面子。这样的事情……应当不止昨夜。但老太爷没有这么急,昨日我回来的时候,栖谣还发觉后头跟着人。” 宅子的侧门开着,透过垂帷能瞧见里头沸水烹茶袅袅而上的白烟。 洛清河抬手去掀帘子,听见她又道。 “潘彦卓昨日给我递了帖子,也在临仙楼。” 若她昨夜去了,那后边跟着的眼睛就能一样学着去参她一本,御史台拿捏不准,保不齐会把她和潘彦卓一起带回去。 隔着前堂,还能听见前堂厨房那头的声响。 “声名所累是虚的,老太爷想找真正的证据。”洛清河哼笑了声,落座将滚沸的茶水盛出来,“你若是去,即便御史台不拿你,也有了话柄。缠得真紧啊……可大概老太爷也没料到昨夜将禁军和翠微羽林都劳动了。” 虽都是听命天子的羽林卫,可翠微营在晋王手里太久了,已经隐隐有了将成私兵的意思,可如今晋王还没回来呢。 “要么潘彦卓和晋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致,要么……这道命令早就给了,就等着潘彦卓拿到安阳侯的手令。”温明裳捧着茶盏将煮好的陈茶喝了,一字一顿道,“不论是哪种,都在向老太爷传达一件事,那便是柳家动不了他。既然他背后可能站着晋王,那不管他要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老太爷要动他,就要先掂量后头站着的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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