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猎猎,乌云是堆了又散,散了又堆,天空呈现一片灰暗铅色。 风也会刮个无休无止,把树叶都刮得空落落,只留下枯枝光秃秃地指向天空。 冬雪还没有降下,如今已经到了腊月。 初冬的时候,大家不觉有多么奇怪。毕竟一天两天不下雪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渐渐过了冬月,京畿竟然是半点霜色白意都没有看到。 然后一眨眼,在提心吊胆之中又到了腊月。仍旧是一片雪都不曾见到。 这麻烦就渐渐大了起来。 天象异变,那便是上天的惩罚与示意—— 可这年年都来的雪,今年怎么偏生不来? 皇帝也是照旧在熙宁宫中练道修玄,也是照常由公主殿下执政。 北边慎狄,甚至照例南下骚扰。 这唯一的变动,不就是打破了和大雍的和平吗? 养兵军费耗用极多,户部也找不到地方开支,从大户人家那里拿了钱还不够,这收入主要还是靠税收。 于是这些人便在税收之外,对着老百姓以各种名号敲骨吸髓,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文钱出来。 皇城之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皇宫之中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还在强撑着。 朝徽帝设了家宴,宴请了公主及其驸马,还有他的剩下三个皇子、小公主。 这场家宴竟然设在熙宁宫中。 同卫云舟一起乘了肩舆,到地方下车的时候,楚照颇觉讶异:“怎么宫宴居然在熙宁宫中举办?” 这是皇帝修道的地方,日日钟罄声音不绝于耳。 来这里吃饭,难道不是扰了他的清净吗? 一路走来,平素里面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如今都被迫带着疏离。 况且今日卫云舟还得伪装些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稍大的衣裙,旁人看来,第一眼定然觉得诧异。但是再听得公主殿下时而不由自主地干呕两声,这些宫人太监好像也就明白了什么。 毕竟这女子受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况且公主殿下年岁本就稍长。 卫云舟闻言,只是瞥了一眼楚照,缓声道:“如今他不设在熙宁宫,还想要他往什么地方跑呢?” 楚照这才明悟。 的确,她说得对——如今不设在熙宁宫,要设在什么地方去呢?皇帝的病躯已经坚持不住了。 楚照沉吟片刻,道:“我竟然不知,他居然病到了那种程度……” “他的确病到了那种程度,你去了就知道了。”卫云舟唇畔忽而勾起一抹浅笑。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什么,将唇畔弧度压得极低。 要扮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还是件难事,好在那钱医师留的药很是管用。 楚照觑见她胸前明珠闪耀,不知为何她今日又特意带了此物来。 说起来,楚照此前还收到了虞上熙的致信,回答了楚照问题。 楚照并未直接问起那批玉的下落,而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询问,虞上熙也交代清楚:为了筹措资金,她早已经将那批玉转手。 没有提及什么特别之处。楚照心中疑窦丛生,可若是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卫云舟身体亦无大碍,那便就让她戴着便是。 宫宴设在熙宁宫中,各类珍馐肴馔一应俱全,等到她们到的时候,菜品都已经上齐,热腾腾地冒着气。 六角宫灯盈盈立在四周,周身罩了纱帐,发出暖黄的光来,衬着门槛外铁灰天色都柔和了几分。 小公主和几位皇子还有他们的母亲,都已经各自找了位置就坐。 只不过两条长桌分列两道,中间御座空着。 宫女上过最后一道菜之后,便被应昆叫走了:“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走吧。” “是。”那些宫女应声后,匆匆离去,恰好碰见赶来的公主与驸马。 她们又仓促行礼,只不过被公主叫止:“不必。” 卫云舟的瞳眸转而又深邃下来几分,看这些宫女衣着,都是应该伺候用餐的宫女——如今却被应昆赶走了。 也对,他可不愿意让别人瞧去他这副垂垂老矣的破败样子。 一切尽在掌握。 卫云舟的前脚甫一踏进熙宁宫中,问候行礼之声便接踵而至:“皇姐。” “公主殿下。”这是妃子和应昆说的。 至于那紧随其后的驸马,其他人面色复杂地互相对视一眼,不知应作何态度。 如今大梁与大雍关系彻底破裂,连带着大雍的人事都被讨厌。 如今局势不明,哪怕是公主殿下也不敢再像往日一般,对这大雍来的驸马盛宠滔天了。 他们要不要给这驸马行礼呢? 只不过随着三皇子率先一句“见过皇姐夫”,他们也就跟着一并行礼了。 熙宁宫的构造别有特色。 皇帝如今便靠在一墙之隔的帘子后面,幽幽地看着手中军报:如今梁军又反扑了雍军,将他们打退了十里之远。 “哎,”他叹了口气,眼珠愈发浑浊起来,“只可惜如今再怎么打,都是为后人做嫁衣了。” 如今他咳血不止,头昏脑胀,他怀疑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 说到这个冬天,他便觉得胆寒。 不知什么原因,朝徽帝总觉得自己头脑每日都昏昏沉沉,喝了药却还是不见好,每天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天色。 昏暗变化,晦明无度。 他竟然不知道冬天已经到了,然后他便惊讶发现,自己身体是每况愈下。 那么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最让他揪心的是,这个冬天竟然迟迟不曾落雪。 朝徽帝在这皇位上面坐了近三十年,他当然知道这天象异变昭示着什么——没有雪,那便是上天的示警。 上天示警什么呢?当然是对他示警了。 如今他还能叫停西边战事吗?已经于事无补了,最关键的事情,那便是如何让老天落雪。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曾垂怜朕?”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注意听着墙外的动静。 宫宴开始,他特地叫了应昆,把那些侍女全部赶走,不能让她们见了他的狼狈样子。人多嘴杂,万一说出去牵扯什么乱子也不好。 皇帝用手抚着自己心口,甚觉疲倦。他心中清楚明白,他已经快有三个多月没出现在人前,这太医却是一个接一个地进。 后来索性他干脆把太医关了起来,防止他们走漏风声。可是这些太医还有家人,关也是关不完的。 他凝望垂落天际的乌云,心下居然害怕起来:“难不成朕真的会受到惩罚吗?” 朝徽帝自然是不信上天的,那不过是他用来愚弄百姓的寿短。可是这手段如今威胁到他地位了,他开始后怕了。 宫宴已经起了声音。 他不在,自然是要大姐好好来照料—— 他注意听着。 老三似乎很是殷勤,朝徽帝听见他频繁地敬酒。 适才,他还听见他第一个对着楚照行礼呢。 朝徽帝摩挲着指缝,脑海中不禁转过卫云舟所说之事。她说,这三弟兄,唯有老四没有来见过她。 看来她是属意老四的。弦驻傅 老三的确太冒进了,而且相比之下……皇帝感觉心中梗着一根刺,这原因也重要,他并不怎么喜欢老三。 立嫡立长,如今长子死了,这长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老三手中,但皇帝却纠结起来。 好在卫云舟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不行,老三太冒进,老五太年轻。 万一,万一卫云舟想要做什么呢?做那摄政数十年的长公主,这年幼的皇帝怎么有把握? 况且老五母族势力相当衰微,比之卫洞南还弱,种种考虑,皇帝也不决定选择老五。 那就是老四了。 墙外宫宴进展似乎已经到了高潮,众人宴饮甚是酣畅淋漓。 卫云舟却特别注意,她入宴迄今,滴酒未沾。 公主殿下不能喝酒的事情,宫中但凡打听打听都知道。 只不过三皇子执意劝酒:“皇姐啊,我们几人难得一见,这果酒又不醉人,您不若尝一尝试试?” 卫云舟淡淡笑道:“三弟有心了,只不过本宫现在的确不适于喝酒。” 三皇子微微蹙眉,但他更不敢硬逼就范,索性坐回位子上。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竟然转出一个人影来,蹒跚地走到主座上面。 皇帝是换下道袍出来的,他仍旧穿了那件绣着金龙的衣服。 纹金绣银的盘龙威风凛凛,双目腾腾似要喷出火来。楚照好久不见皇帝,却发现他已经大变样:形容枯槁,走路甚至需要两个内侍搀扶。 他已经不再威严,饶是坐于上方,垂暮之气沉沉卷来,完全压不住这台下的勃勃野心。 又是一阵冗长虚礼。 皇帝抬眼看了,也受了这些孩子的道贺。 目光飘忽不定,游离到座首的卫云舟处,他忽而呼吸一凝,她脖颈上的玉坠又泛着盈盈辉光。 霎时间她与他的记忆中的人重叠。是他的皇后,永远都会心疼他,给予他帮助和支持的唐皇后。 如今又重新出现了吗? 但卫云舟却轻巧迎上他的视线,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父皇。” 终于让他又从梦中惊醒,这次他很快意识到卫云舟的不同。 楚照似乎格外关心她,不管是饮品还是果品,都要一一看了,才会拿给卫云舟。 而且还有筛选。 皇帝终于生气,道:“不知道驸马可是觉得朕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妥之处,需要你这么仔细地看?” 他眉心紧紧皱起,看见这一对恩爱鸳鸯,心中便蹭地升起一团火来。 钟罄声音此时又响了起来,他不由得以手撑着额头,想要冷静下来。 “陛下误会了,”楚照声音似乎带了些畏惧,“只不过殿下如今正是需要调养身体的时候。” 这事情竟然是真的? 不,他早就知道真有此事了—— 换做平日,皇帝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奇怪,她什么时候不选,非要在此时诞下子嗣,莫非是想以后一心扑在朝政上面?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先祝付 尔后他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了卫云舟。 衣袍宽大,偶尔说话的时候还有干呕的声音,这些都向皇帝诉说着同一件事情。 “这大梁江山,以后就交给你了,”皇帝背对着她,看向窗棂之外阴沉铅灰色的天空,飘不出一片雪的天空,“今岁恐怕不好过去。如果到了月底,这天上还不下雪的话,朕便会下诏……” 听到“下诏”二字,卫云舟的心还是陡然一紧。 “下罪己诏。”皇帝的声音很低沉微弱,再混入那突然叩响的钟罄声音,愈发让人听不真切了。 朝徽帝又觉得自己头疼了,他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这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如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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