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周淙茫然地盯着楼梯间的窗户看,这几年的经历让她对死亡生出了些隐秘的恐惧,不是她怕自己死,而是怕别人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回到病房里,温且寒醒着,正靠在床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开口嗓音嘶哑地像吃了砂纸:“心姐,求你了,别折腾我了。” 周淙静静地坐到床边,看看另外两张病床上同样被各种机器设备簇拥着的病人,无一例外都是活人骨架的模样,病魔夺去的不只是人的健康,还有人的尊严和灵魂。 温且寒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个册子出来:“心姐,我知道你给不了我跟流欢姐一样的临终关怀。” 周淙诧异地夺过册子一看,是一间安宁疗护机构的简介,顿时头皮一紧:“你什么意思?” 温且寒虚弱地挑起面皮攒出一个难看的笑:“送我去这里吧,也算你给了我一场临终关怀。” “心姐,你看看这里躺着的人,他们都有强烈的要活下去的愿望,当然他们本身也有希望。我不一样,我的结局已经写好了,在这里多躺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医疗资源,这也是在浪费别人的生命。” 周淙看不了温且寒的眼神,拉着她的那只手干枯如骨,连空气里都飘着人要行将就木的腐败气息,她遂了温且寒的愿,把她送进了那间安宁疗护机构。 机构费用不菲,会提供合法的维持生命和降低痛苦的医疗手段,还会提供专业的心理疏导,引导病人正视死亡,克服恐惧。 这里24小时都有专业的护理人员看护,但里头住的都是要死的人这一点让周淙特别难受,安顿好温且寒她就逃也似得离开了。 可又不能真把人扔在那里不管,下一个周末她就带着灿灿去探视。 时值四月下旬,阳光明媚,暖风微醺,春色盎然,开往机构的马路两侧蔷薇盛开,方姐抱着灿灿指给她看,小丫头圆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双眼,开心地在人身上蹭着跳。 去一趟就待大半天,方姐是个不多嘴的人,用不上她的时候就在沙发上歇着。 温且寒不怎么说话,就是一直静静地看她们,看累了就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金色的夕阳从阳台上铺进屋里,温且寒瞧见周淙搂着灿灿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似乎也睡着,微风扫过,掀起几缕碎发扫在她脸颊边,灿灿就趴在她的胸前睡得安稳,两个人身上搭着条薄毯,落日余晖将她们的轮廓勾上一层金边。 温且寒一眼不眨地看了许久,看到眼睛酸涩支撑不住。 方姐轻手轻脚地过来,蹲在她的床头边,举起手机以温且寒的视角拍了张照片,然后发给了温且寒,温且寒感激地眨了眨眼,方姐这才起身去阳台上叫醒周淙。 此次探视才过了三天,机构突然打电话来,说有个律师来探视温且寒,周淙急匆匆地打公司里直接过去,却在那里见到了黄莺,与此同时,温且寒的管床医生也在。 周淙在推开门看清这几个人的刹那间就要反身离开,却被黄莺一把拽住:“周淙!” 周淙进了屋,咬着唇站在门口不肯再走一步。 一个律师,两个见证人,她知道,这是立遗嘱的配置。 律师吧啦吧啦说了很多,周淙听了个囫囵,大意就是温且寒的一切都留给了她。最关键的是灿灿的监护权,温且寒要指定周淙为新的监护人的话,必须先确定周淙愿意成为灿灿的监护人,否则遗嘱监护无法生效。 “我,我……”周淙血气上涌,一个“不”字在嘴里滚了半天,最后硬是生生嚼碎咽进了肚子里。 她可以拒绝的,让灿灿进福利机构,走正常程序进入领养家庭。那么,此生她和温且寒的恩恩怨怨就彻底消了。 可她做不到,温且寒给灿灿取名叫周永宁。 这一天过得十分艰难,温且寒最后跟她说谢谢,周淙答如你所愿。 不知道是不是心愿已了没了烦恼,温且寒的精神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还挺好,周淙甚至异想天开地幻想着是不是情绪好了会带来奇迹,温且寒说不定还能好? 但温且寒没给她希望,在五月底的时候全面恶化,整个人真的像具骷髅一样躺着,似乎随时会咽气。 周淙坐在办公室里接完机构那边医生的电话,打算请几天假,如果那一天来临,她想陪在温且寒身边。谭竞眉不多问,让周淙放心去,结果她工作还没安排完呢,机构电话又来了,说温且寒请了个律师来帮她办理转院。 周淙大怒:“你们是怎么回事,我送进去的人别人想转走就能转走吗?” ----
第100章 送别
周淙赶去机构,律师还是上次那一个,只是身上穿着的套裙莫名让周淙眼熟,她想起来了,这律师可能是温且寒的前同事。 还不等她质问,律师就拿出了一份全权委托书,关键是还有一份器官捐献表格。 难怪要转院,这间安宁疗护机构可没有手术室。 周淙剧烈地反抗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捐献。”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反对捐献,还是愤怒于温且寒把自己全权委托给一个律师而不是她。 律师很冷酷地问:“你是温且寒的什么人?” “我是……我是,我——”周淙突然哽住了,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她和温且寒没有法律上的亲缘关系,别说近亲,连远亲都不是,爱人就更虚了,她算什么啊? 当初没能签成意定监护是温且寒当了逃兵,为什么此刻受反噬的却是她周淙? 同在房间里的机构负责人以及护士都紧张地盯着周淙看,生怕她在这里撒泼。 温且寒看着情绪激动的周淙,突然费劲地摘下呼吸面罩,嘶哑着叫了一声:“周淙。” 虽然声音很小,可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周淙过去蹲在床边直视着温且寒的双眼。 温且寒喘着气,虚虚地用手推了她一把:“心姐,别管我了。” 周淙如遭雷击,喃喃道:“你说什么?” 温且寒费力而坚定地重复一遍:“别管我了,就当我是在赎罪。” 周淙“噌”地直起身来,埋藏在心里的痛苦和不甘在她确定自己没有签字立场的瞬间就隐隐要爆发,此刻终于压抑不住,眼泪在众目睽睽之下喷涌而出。 周淙似笑非哭地扬手抿了抿脸上的泪水,挺直脊背望向温且寒:“好,不让我管。” 说罢转身狠狠地掼上门走了。
温且寒转去了红十字会医院。 三天后,律师打来电话,温且寒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别的话她没有说。周淙听完默默地挂了电话,正在逗灿灿的杨荷芳突然扯住周淙的袖子猛拽:“心心,心心,快看,灿灿能坐起来了。” 周淙看着灿灿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坐了起来,霎时间如梦方醒,抓起车钥匙去穿鞋:“妈,我去看看小寒。” 周召良追在后面问:“心心,小寒是不是——” 周淙一伸手:“爸,小寒的事儿你们别管。”说完推门就跑了。 说是不管了,可这三天夜夜无眠。 周淙是个下了决心就不回头的人,温且寒于她而言的的确确是过去式了,可她终究是个人,当时相处用了真心,如今又知晓一切苦衷和内幕,命运无情,不能逆转人生,错过就是错过。 她只是无法对一条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更何况那是温且寒。 到了医院,周淙一路跑着进电梯,还没到病房就看见有人已经守在门外。她跌跌撞撞地扑进病房里,律师在床边坐着,温且寒还有意识。 周淙过去握住温且寒的手,没头没脑地问:“还有几天就是我的33岁生日,温且寒,你还欠我一份生日礼物,你记不记得?” 温且寒眨了眨眼,示意自己还记得。 周淙语无伦次起来,只知道死神此刻可能就站在她身边,可她无能为力,但依然徒劳地想要唤醒温且寒:“我还没有原谅你,你要带着遗憾走吗?” “小寒,别走。陪我过了这个生日,我就原谅你。” 温且寒依然眨了眨眼。 周淙像是想到什么,摸出手机给老杨打视频,老杨几乎是秒接,屏幕正对着床上的灿灿,周淙把手机放到温且寒眼前:“小寒,你看,灿灿会坐起来了,她还差几天才6个月呢。” 视频通话里的灿灿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爬坐起来,嗯嗯啊啊着突然发出了一声“ma”,杨荷芳惊喜的声音传过来:“小寒,你听见了吗,灿灿在叫妈妈呢。” 灿灿还在那里嗯嗯着重复了几遍,虽然只是无意识的几个音节,可灿灿却不晓得她这声“ma”,对温且寒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温且寒被一圈滴滴作响的仪器包围着,她太留恋这个世界了,她一点都不想离开,可她的生命到头了。 明流欢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万般不舍? 温且寒艰难地笑了一下,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周淙拉着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手心里,热烫的眼泪流进指缝里。 周淙不知道温且寒是在叫自己的妈妈,还是对着视频镜头里的杨荷芳叫妈妈,亦或是重复了灿灿的一声声“ma”。
呼吸器里呵出的白汽散了,旁边的心电监护发出刺耳的长鸣。 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都转过头来看她们,周淙关掉机器,伸手摁了呼叫铃,双手捂在脸上无声地耸动着肩膀。 温且寒安安静静地走了。 摁呼叫铃纯属多余,等待摘取/器官的手术团队早就候着了,周淙孤独地站在病房一角,看他们来来去去地摘掉那一堆仪器,推走了那个还没得到她原谅的麻烦精。 律师将一个文件袋递到她手上:“我的工作完成了,你……节哀,办理后事有什么难处的话,可以打电话咨询我。” 周淙接过文件袋木然地拿在手上,眼前一片灰暗。 办理后事能有什么难处,那个文件袋里装满了温且寒短短的一生,所有证件证明以及相关委托书都准备好了,还有一份遗嘱。 * 周淙一个人去火化了温且寒,温且寒倒是早就买好了墓地,和明流欢一个墓园。两个墓穴的位置已经尽可能靠近,周淙要去看明流欢的话,必然要从温且寒的墓前经过。 麻烦精可能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就算周淙再不想看到自己,也得捎带着看两眼。 骨灰下葬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周淙的生日。 她也不让周召良和杨荷芳去,独自开着车送温且寒的骨灰去墓地,两侧车窗大开着,风吹着她的发梢飞舞,她绕着城市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转,走过许多条大道,就像副驾上正坐着温且寒跟她一起看这城市的风景一样。 电台里是她一贯爱听的老歌,有人点了《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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