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八月份。 一年不到,魏清弭平定了全境,并且班师回朝。 可在她踏进京城的前一日,皇帝愧疚于年少之过,自焚于太极殿中,惟愿魏国日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甚至留下了遗照,禅位于蕃南王魏清弭。 这自焚是真是假难说,可魏清弭从此刻开始便是魏国未来的皇。 她将是这一朝唯一的女帝。 却不是最后一位。 余姝和傅雅仪再来涟水的码头已经是八月二十二了,沿着文史芸画出的道路前往新的大陆的商船这几日大致都返航了,码头边一片热闹,可入目的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不是单纯的看热闹的,是来淘商机的。 自从女子商行在淮安遍布之后,淮安的女商人多了数倍,街头巷尾都能瞧见背着包四处闲逛寻找新的商机的女人。 两人寻了个茶摊娘子的摊位坐下,叫了一壶粗茶静静看海边的商船卸货。 八月里一片阳光明媚,太阳虽有些辣却也不算太难忍受,甚至暖洋洋的和海风一结合晒得人颇为舒服。 “你看,天边还有那样遥远的云朵,它们每日都在变化,却也逃不过世间的规律,甚至能够被人掌控。”傅雅仪轻声对余姝说道。 魏清弭的上位,从开头便能预见会给女人带去更多的机会,她们会成为士子、会成为官员、会入伍当将军、会成为商人,会在三百六十五行发光发热,会掌控知识、会发明建设、会做一切男人能做的事。她们会失去世间加注给她们的束缚,她们会从闺房里走出来,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都会走出来。 她们会有新的未来。 这片土地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去建设。 远渡重洋的船只归来之后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呢? 她们无法完全预料,可迟早有一日,会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如同洋人描绘的世界的另一头那般,变化得那样快。 可这还不够。 甚至她们有了预感,魏氏皇朝或许会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任皇朝。 但当那一片变化的节点出现时,已经掌控权力的女人不会被抛去时代之后,不会被规矩礼教所束缚,不需要用尽全力往前挪步。 这就是傅雅仪和余姝想要的。 涟水的码头上商船满载而归,扬起的重帆像一面又一面旗帜,雪白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这一次的航船隐约可见新大陆的边缘,似乎也是连帝王都无法抵抗的新生活的边缘。 傅雅仪看向余姝,笑着说:“后日,我要回落北原岗,你可要随我一同走?” “我姑姑让我去一趟京城,”余姝拢着袖子仰头看向傅雅仪,“夫人,您先回,我去京城之后再回去。” 傅雅仪微顿,深深看了余姝一眼,最终还是不曾问出她去了京城可还会回落北原岗这样的话。 “魏清弭过几月登基,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大抵便是要彻底洗刷淮安李氏和扬州傅氏的冤屈并且给先皇定罪。”她缓缓说道:“你姑姑会有大赏,你应该也有赏。” “夫人了解得这么清楚?”余姝眨了下眼,“连魏清弭如何奖赏都知道?” 傅雅仪哼笑一声,“因为一月之前,她就写信问过我,若淮安李氏洗刷冤屈昭告天下,我想要朝廷补偿什么。” 余姝:“那夫人说什么?” 傅雅仪来了兴致,逗她,“你猜?” 余姝思虑片刻,“我猜你什么都不要。” “没错,”傅雅仪笑了笑,“我确实告诉她我什么都不要,但是请她善待淮安傅氏。” 淮安傅氏献淮安归顺,魏清弭上位后估计会封王,至于还会不会封在淮安这边就不知道了,傅雅仪本身就觉得入庙堂不如现在自在,她一旦入朝堂,身家利益都要有新的考虑,而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她也会为朝堂权柄所迷惑,忘记了她走来时殷切希望的路。 而在未来,商人的地位不说突飞猛进,也会越来越高,做商人还是做官,其实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淮安傅氏她这最后几位血脉亲人值得她替她们稍微多说几句,不过也就几句罢了,剩下的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魏清弭是雄主,只要不反,大概率是能善终的,有能力者,必然也是能够受到重用的。 “你姑姑带魏语璇归朝,依照魏清弭的脾性对魏语璇怕是还有诸多考虑,连带对你姑姑也有诸多猜忌,”傅雅仪提醒道:“去了京城,一切小心。” “我以为夫人会留我一留。”余姝仰头看她。 傅雅仪与她对视:“你想我留你吗?” “想,又不想。”余姝摇摇头,“留我不是你的性格,若你留我,我会觉得我在你心底分量很重,可若如此又会觉得夫人为我而变得……” 她似乎是在找什么词来形容,傅雅仪却替她轻声说:“为一己之私,阻挡了你去看世界的脚步,颇为偏执。” 余姝微愣,她长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句让她听到的第一刻就觉得不妥又不知如何反驳的话。 可傅雅仪并没有等她张嘴,俯下身吻在了她的额头。 很温情,不含任何风花雪月的一个吻。 像告别又像安抚。 “余姝,”傅雅仪抬手拥住了她,冷香也掩盖了她,“落北原岗,永远是你的家。” 余姝眨了下眼,感觉眼底有几分酸涩,她吸了下鼻子,点点头,“嗯。” 落北原岗,永远是她的家。 这就够了。 所有的不舍和纵容,都在这句话里了。 这么多年,傅雅仪都站在余姝身后,可这一次,轮到余姝看着她的背影在八月份的一片绿条款摆中离去。 那道高挑的身影便如同远洋的船只,在长亭中渐渐隐没,西行北上,是背道而驰。 余姝抬头看了眼天,轻轻说:“我会回家的。” 她的眸光坚定而平静。 傅雅仪回落北原岗的时候正处冬季,大雪肆意纷飞,入目银白一片。 魏清弭虽打消了将傅雅仪拉入朝堂的想法,但在傅氏的武器上硬生生套了个皇商的名头,这算是吃不到也要套一杯羹,证明傅雅仪是归顺了新朝的人。 西北的局势颇为复杂,简单来说便是内部的争斗基本没有影响到西北,所以西北的官员哪怕到了新朝也并不好动,只能继续沿用。 中途有几次中央来人,但是西北利益集团盘踞已久,官员们上上下下的基本连成一气,哪怕是中央的使者也被打发走了。至于傅雅仪这个皇商,在过去和这些官员就没好过,到了现在更是隐隐对峙着,关系基本好不了了。 不过也有喜人的变化,落北原岗这本就被傅雅仪当试点改造了十多年将近二十年的地方不必说,哪怕在去了一趟淮安江南之后,傅雅仪都能说,此处对女子的氛围最为宽松,规矩礼教基本已经被打垮,街上到处都是行商的女人,千矾坊到处都开着,女子商行整个落北原岗内就有三家,并且其中一家已经摘掉了康月当铺的牌匾,就是明明白白的落北女子商行的名号,里头人来人往,大多是女子,衣着从富贵到普通到贫穷都有。 书社也已经分成了书社和报社,在原本的《落北民报》《落北农报》的基础上又添加了《落北财报》一般用来记录各个商行的利率以及各类交易诸如飞钱、远期现货交易(1)的利率,其中女子商行并没有单独的板块,而是与其余新旧商行放在同一处比较排列。 落北原岗以外,呈辐射状,离落北原岗越近的地方,民风越开放,女人活得越自在,不过好的是在西北全境,女人出门闲逛玩闹都已经不算什么了,现在女人的出嫁年龄也已经从十五六岁推到了十七八岁,还有不少独生女子开始继承父辈的财产。 现在西北范围内打破了前朝的单身女子不可单独为户的政策,哪怕不曾嫁人也可一人为一户,买地种田抑或是行商学习。 月娘几人那时说要开女子学堂,这么些年已经在半个西北都扎下了根,但这不是教人念书的学堂,而是教授生存之术的学堂,大多都是被读书人视为九流的东西,如岐黄之术、做饭丹青、剃头之术、牲畜配种阉割、马戏班子开台、吹糖说书吹鼓之类,还夹杂着辅佐以教人念字认字顺便拉娼为良,不教偷窃盗贼,不教练巫跳神,不培媒婆恶棍,此外还有纺织、种地等等方面的培训。 短短几年,在各地女富商的支持之下,这女子学堂已经有了至少数十万门生,出去之后大多进了当地女富商的工厂店铺之内,有了生存之技。 傅雅仪知晓,迟早有一日,真正教授女人念书考官的学堂会出来的,不是这几年,便是未来几年,魏清弭的决心再重几分,说不准明年就能看到试点出现。 变化这么可喜,连带着冷峭严寒的落北原岗在人气升腾的掩盖之下都多了几分热闹。 眼见着快要过年了,四处张灯结彩,一片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孟昭过了年就要调任去夏州口了,她手上的功劳早就能往上升三级不止,只是在落北原岗待久了懒得变动,加上西北官员们怕她权势强起来狠狠镇压,这些年又不太平,便一直没升上去,这回魏清弭上任,四处盘点有功劳的官员,估计是京城那头余姝提的一嘴,没两日便将调令拿来了,魏清弭调任夏州口知府,总领兵政大权。 门外鹅毛大雪落下,冷风刮得人脸生疼。 孟昭进门时黑狐毛大氅上一片白,春月见着了连忙上前将她卸下来的大氅接过,替她掸了掸上头的雪花,无奈道:“外头的风雪也太大了些,孟大人您也不怕全融成雪,湿了一身。” 孟昭摆摆手,“好春月,我一年到头连个休息的喘气功夫都没有,忙得似狗,还没你们院子里那几只老虎悠闲,哪儿还管得上这些?” 她们去渡什带回来的几只老虎都长大了,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每日就是吃喝玩乐睡,那日子别说是孟昭了,就是春月都羡慕,只能每日下了值去狠撸几下撒气。 几只老虎从小在人堆里喂大,傅宅的姐姐妹妹们都喜欢,快被捧上天了,见着了漂亮姑娘就翻肚皮,都几百斤了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儿,基本没什么凶性,像五只猫似的,谁能看出她们祖辈有多凶残,在地堡里和人撕杀。 春月没回这话,只给她引路,“夫人在暖阁里头呢。” 孟昭跟着她走了一路,进了暖阁便见傅雅仪正在摇椅上看书,手边的小几上摆着茶水和糕点,暖阁用上了从西域传过来的透明琉璃,还是一整块,透过去能瞧见傅宅后头种的竹林被雪覆盖,是极其雅致的景儿。 “我看还缺个千矾坊里头弹曲儿的小娘子,”孟昭笑着走进去,“要说享受还是傅大当家会享受。” 屋子里一片暖意融融,四角放着应急的炭盆,脚下是赦赫丽新研究出来的地暖,引的是温水,地底埋了热炉循环加热热水,除了造价昂贵,基本没有缺点,最近在落北原岗顶端的有钱人里很是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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